《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108、·壹〇捌·

　　征和三年十二月，田千秋讼太子据冤，乃族灭江充家，焚苏文于横桥之上，至于当初追捕太子据者，也皆族灭。刘彻诏令建思子宫于湖县，号“归来望思台”。
　　刘彻说：“朕知你心结未了，朕的心结亦难了。虽则有逆，然据儿终究是朕的儿子。”
　　我依偎在他怀中，只是说：“妾身懂的。”
　　那天髆儿来同我告别，说是要回昌邑。因广利同刘屈氂密谋之事所累，他原本早就被命令缄足于自己的封地昌邑。后来我病的那段日子，刘彻以“弗陵尚羸”、“身侧无子侍奉”为由召他入甘泉。这一年来，他不仅为刘彻分忧，也侍奉我于病榻。说来我也算是“继母”，因而侍奉之说也说得过去；而主要原因是，病中的我不排斥他——虽然我总是忘了他是谁，一遍又一遍重复认识他或是把他当作别人，但是我难得不排斥他。我不记得那段错乱的日子常常将他当成了谁，也不知道他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来侍奉我，我只晓得他要走了，也许这辈子我都不能再见他……这个，被我“遗忘”了的儿子。
　　但那天，他不仅仅是来同我告别的。
　　空旷的大殿，安静得异常，只有我和他。
　　他的声音很轻，他说：“父皇是一国之君，他不仅在万人之上，也在万刃之上。”
　　莫名我想起了梦中籽烨的话，她说，“月儿，你忘了，这里是大汉，是帝王的天下。先于‘爱你的男人’，他还是‘一国之君’，是时时刻刻都腹背受敌、须运筹帷幄的帝王”，说“历史故事可以是童话，可现实就是现实”。
　　髆儿说：“父皇好武，旁人畏其戾，殊不知其身后的难言之隐。大汉君王，天之骄子，号曰‘万岁千秋’，亦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人，有血有肉，便抵不住迫害。
　　“夫人只晓得‘巫蛊之祸’，却是否真的晓得祸在何处，祸从何起？”
　　他稍顿，望着我，眼色渐渐沉了下去，宛如太息，又有更深沉而复杂的情绪：“髆日后不能侍奉于父皇左右，然六弟弗陵尚幼，能承欢、难分忧，还请……夫人，好好照顾父皇。以后父皇身边就只剩下夫人了。”
　　那日同髆儿一叙，之后我才得知，我自以为是的“帝王深情”，不过是“帝王自保”的附属物——
　　多年为何刘彻频频出现坏血症的症状？原来都是卫皇后下毒所致。因为面上风光无限、实则凄凉难言，有皇后之名却无皇后之实；因为刘彻要牵制卫青，而一直逼其服用慢性毒药；因为刘据的太子之位一直岌岌可危……因为太多的原因，胜过她对他的爱慕，所以她选择了毒害他，为泄愤、为报复、为自保。
　　长安城一役必不可少，太子刘据同刘屈嫠的鏖战，实则是皇后卫子夫与刘彻的博弈。刘据败亡于泉鸠里，也代表着卫子夫的落败。刘据无辜牺牲，却是不得不死——纵览大汉自始至今，哪一代不是外戚干政，今虽卫青已死、去病不在，但卫、霍氏的实力仍不容小觑。若一朝懦弱无主见的刘据登基，这王朝易姓也不无可能，然而刘彻是绝不允许这样的可能性存在的。所以，刘据不得不死，卫子夫不得不亡！
　　刘彻刚换下朝服，撩珠帘而入，见我正执笔出神，便问：“在想何事？”
　　我回过神来，对他浅浅一笑，只道：“忽然明白了些事情。”
　　“什么事情？”
　　他走近，垂首就见案上的毛边纸，只写着一个字，“葛”。“葛生”的“葛”。
　　我搁下笔，说：“只是随意写写，自己都不知自己写了些什么。”
　　刘彻拥我而坐，说：“待思子宫竣工，朕会下令召诸地方士为他们行九九之日的法事。然后，朕会立弗陵为太子。”
　　我垂眸不语。
　　“你……怕么？”
　　我只是默默地念了一句：“冬之日，夏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他抓起我的手，仅仅攥在手心里，他说：“朕不会伤害你！”
　　籽烨在梦中告诉我，我有无尽的时间，可我与他的时间真的无多了。我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可没有了他的日子，时间再多，多至永恒，于我又有何用呢？只是折磨罢了。
　　我安静地冲他微笑，我说：“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我说：“我愿意陪你，我愿意。”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已经是死过之人。
　　正是情浓时，却见珠帘外人影踌躇，我私心想不知又起了什么事端？
　　刘彻召了帘外人入内，只见是郭舍仁身边的的小黄门郭义。郭义原名“饶一”，老实乖巧却不失聪明，还在我做李傛华的时候，郭舍仁就认了他做干儿子，给他改了名字，留在身边悉心培养。
　　郭义撩帘甫入，就扑倒在刘彻脚边，哀恸而告：“父亲自告老之后，身子每况日下，现已昏迷数日，浑浑而不醒，昏觉中仍不忘君主，声声呼喊‘陛下’。”
　　郭舍仁先前是黄门侍郎，加封“中常侍”，乃宦官总管。先前他身边的小黄门是苏文，自巫蛊之祸后，苏文案发，郭舍仁以“管教不力”为由而自责，又因“年事已高，耳聩目昏”而告老归田。刘彻虽有不舍，却到底不忍身边的老臣再劳累，便擢升了郭义为小黄门，主管宦官。但郭舍仁退下后的位置却一直空悬着，这一“空”一“悬”便空悬了半月有余。
　　郭义说，郭舍仁病重昏迷已经有四五日之久，早先尚能睡睡醒醒，而今却是叫也叫不醒了。他心知父亲大限将至，只是尚未尽孝，心中有愧多年来父亲的栽培之恩。他知道父亲一生中最看重的便是陛下，于是来求陛下在其父亲临终前了之一愿。
　　只是刘彻的御驾还未幸于位于长安城西郊的他赏赐给郭舍仁养老的田舍农院，便有人来告说郭舍仁已经归休。御驾皇舆就生生停在了官道之中，刘彻终了没有去看郭舍仁最后一眼，只是中途而返。
　　“他没有等朕，朕还是不去了。”听似孩子气的一句话，却是这样悲凉，闻着需盈眶。
　　郭舍仁发丧那天，刘彻还是忍不住，在我的怀中大哭了一场，他说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
　　他说，终有一天他也得走。
　　我听他这一句，心脏受了一下猛击，疼得不敢用力呼吸。我知道现在已经是征和四年之尾，再过两日就是来年，日子如同进入了倒计时，一分一秒都像是沙漏里流逝的细砂，一去不回。我知道他也终有一日要离我而去，人生儿有限，此乃宿命所趋。然而，郭舍仁才升天而去，他便对我说这些消极的话，我受不住，我难过，我害怕，我恐惧得全身战栗。而我唯一能做的，只用力抱紧他，俯下头，将脸埋入他的颈窝。
　　这天黄昏时，长安城初雪来临，北风萧索，雪色肃杀。刘彻牵着我的手，行走在苍池边，白雪落满了他的肩头。
　　刘彻忽然说起儿时的事情来，说有一年长安大雪，他同郭舍仁玩雪，结果摔得满身湿。
　　“舍仁怕我受风寒，便脱去了我的外衣，原是打算将自己的给我换上。只是他尚解开腰带，□□母便瞧见了，责怪舍仁欺负我，便拿起藤条要抽打他。”仿佛是往事在目，他竟轻笑了一声，“舍仁倔强，不肯解释，生生受了□□母十鞭子。”
　　我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刘彻又说：“此事好笑就好笑在，□□母原本要打得更多，只是让我一个喷嚏给打断了。”
　　我忍不住也笑了，只觉得这话听起来怎么都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却在这时，刘彻一声太息，话锋忽转：“舍仁自跟了朕，吃了不少苦，却从来不说。他一心向朕，朕知道，没有人比他更忠心于朕的了。为了朕，他是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元封元年，朕命悬一线，若不是舍仁，朕早已命丧漠北。”
　　元封元年冬十月，刘彻诏曰“南越、东瓯咸伏其辜，西蛮、北夷颇未辑睦。朕将巡边垂，择兵振旅，躬秉武节，置十二部将军，亲帅师焉”，他亲自率领十二部将、十八万骑兵北巡，从雁门出塞，行自云阳，北历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北登单于台，至朔方，临北河。那年声势浩大，旌旗径千余里，威震匈奴。谁知中途受了匈奴伏击，刘彻也因此遇险，好在最后化险为夷、反败为胜。刘彻大怒，遣使者告匈奴单于曰：“南越王头已县于汉北阙矣。单于能战，天子自将待边；不能，亟来臣服。何但亡匿幕北寒苦之地为！” 匈奴闻之詟焉，遂臣服退守。
　　行至林子深处一矮小的石台，刘彻忽然驻足，指着那石台说：“说起舍仁，说起风雪，朕又想起一事。当年朕尚年幼，风雪日里在苍池此处等人，等了许久，那人未至。那日的雪尤其的大，风尤其的冷，朕等着等着就失去了知觉，只是呆呆地坐着，险些化作这石台上的一块冰冻的顽石。后来是舍仁背着朕回漪兰殿，他脱衣护朕，为朕取暖，自己却只剩亵衣。据说当年那日的雪深得能没过舍仁的膝头，舍仁双膝风痹的毛病许是那时留下的病根。”
　　不知为何，我眼见竟有这样的即视感：一会儿是寒风冻雪中，小小的人儿倔强地守在石台边，等着一个久候不至的人的画面；一会儿是两个小人儿在风雪中艰难前行，那样单薄，那样脆弱，好像一阵狂风大作就能将他们带飞卷走一般的场景。
　　我忍不住问：“陛下当年与那人相约，那人为何爽约不至？”
　　刘彻瞧了我一眼，又往往那石台，最后抬眸望向林子深处更深处，却说：“朕未曾与她相约，只是年少心倔，认定她会再来。”
　　“那……后来，她还来过吗？”
　　刘彻望向我，久久不语，只是静静凝视，良久才轻声道：“来了。”
　　我隐约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心中一窒。我努力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当年还是幼时的陈阿娇时，是否曾与他在此邂逅一度。
　　“雪愈发大了，陛下，咱们回吧。”
　　大概是太过努力地回想，很多回忆都不自觉地翻涌出来。返途经过苍池，望向那一池薄冰，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太多不愉快的回忆，我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将头别向另一边，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才回来不盈一月，竟又想念起甘泉宫来。不知那边的风雪若何？”
　　其实，大抵只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回忆让我想念起甘泉宫的相思观和金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