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103、·壹〇叁·

　　这日清晨，新日初升，却已然明媚光耀。是个好日子。
　　我精心打扮了一番，特地换了一身月白的襦裙，配以荼白的衣襟与裙裾，腰佩是一个莹白的雕以龙凤呈祥的玉盘，而头上除却一只银步摇，别无他物。
　　我去木园赏花，带了些饼屑喂莲池中的锦鲤。一边喂鱼，一边轻声吟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你在等朕？”
　　我回眸，笑，道：“陛下明知故问。妾身等了陛下一日又一日，始终等不来陛下，妾身便自己来了。”
　　说罢，心中却小小的一痛，也曾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妾身以为，陛下又不愿见妾身。”
　　“朕却以为，你不想见朕。”
　　我将手中的饼碎抛出，引得水底的锦鲤簇拥来食。而我，也提起裙裾，如那群锦鲤一般，迫不及待地跑向我久候多时的人。我环住他的腰，我侧耳倾听他的心跳，我说：“你不问我，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会再离开你，再也不会。”我收紧我的手臂，将自己禁锢在他怀抱中的方寸之间，让我们更贴近彼此，我说，“无论我是谁，无论你是谁，无论你的身边还有谁，我不会再逃走，我们已经错过太多，所剩无几的此生再也经不起荒度和蹉跎。”
　　刘彻垂首，拥抱我，亲吻我的发迹，他沉吟：“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我闭上眼，享受与他相处的片刻光阴，为了摒除一切杂念，我反复告诉自己：我是独孤月，我是陈阿娇，我是李未月，我也是李妍……无论我是谁，只要他爱我，只要他爱我……
　　这夜，我们并未行云雨之事，反而是彻夜未眠。豆灯哔啵，满室是温暖的橘色，墙上投着刘彻与我的剪影，一个执笔细描，一个红袖添香。
　　他在画我。
　　画上的女子顾盼生辉，回眸一笑，百媚生嫣。恰似眼波横成水，眉黛聚成山。
　　画上的女子像我，却不是我，她笑得那样纯粹，让我望尘莫及。那女子凤眸吟吟，如两眼清泉，通透见底。仿佛，开心就笑，幸福就笑，那便是人间最容易的事情。
　　而我……我的眼色一定是混浊的，因为藏有太多的心事。
　　我望着画上的女子，轻叹：“这样年轻。”
　　刘彻将笔放在笔枕上，停下来，凝望着我。他粗糙的指腹磨砂着我的脸庞，似乎在重复我的话：“这样年轻。”
　　我的手覆上他的手，我轻笑，轻声道：“妾身只是不想让陛下看到妾身变丑，妾身怕——怕色衰爱弛。”
　　刘彻“嗤”的一声笑出来，自嘲道：“朕也不想你看到朕变老，朕也怕——怕色衰爱弛。”
　　“如果，妾身有朝一日不再这般年轻——”
　　他打断了我，重新执笔，继续描画，却不再看我，只是淡淡地说：“若那一日，朕还看得见……”
　　我便不再说话。
　　第二声鸡唱时，画像已经基本完成，刘彻也再次放下了笔。
　　我细细地打量着画上的女子，只是笑，却未曾再开口。
　　后来这副画被制成了一页画屏。
　　刘彻说，要为我画五页画屏，一年画一幅。说这话时，他沉吟了许久，抬眸问我：“朕是不是在奢望？”
　　他说：“五页画屏若是能制成，就送入茂陵，你可愿意？”
　　我懂他的意思。这个曾经面对强敌匈奴也是不屑一顾，意气勃发的男人，而今却如此地畏惧生死。他惧怕死亡，怕死亡时我不在他身边，怕死后我不在他身边。
　　我回道：“画屏易朽，安能陪陛下天长地久？”
　　“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凡物易朽，安能奢望天长地久？朕只想，若能陪着朕一日，便是一日罢了。”
　　我垂眸不语，心中不豫，更是难过：我要如何向你承诺，我再也不会离你而去？

　　刘彻在甘泉宫停滞的日子太久，昌邑王刘髆因思亲心切，故来见。道是不约而同，早上髆儿的车舆才至，下午霍光便领着一群要臣自长安偕来。
　　刘彻龙心大悦，笑道：“家国不能一日而无朕啊！”
　　听闻霍光献了一个美婢给刘彻。我还未见到真人，关于那娇俏佳人的传闻就已经自甘泉宫席卷了甘泉山上他处各宫宇，最可信的是说那姑娘模样俊秀，身世也不错，似乎是与霍光家臣有些亲眷关系。
　　刘彻却未曾与我提及此事。我还是从旁人那里听说的，因那佳人手中有勾弋胎记，刘彻给她赐名——赵勾弋。
　　我想起多年以前，宫女来报，卫子夫入宫。也有这样一出：君王宠爱，故而赐名，“子夫子夫，育子侍夫”。
　　我很难过，却哭不出来，一个人悠悠荡荡去了相思台。栀子花已经谢了，我蓦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思念过剑天，也早已忘了刘荣其人。
　　多情人最是薄情。
　　我走过树丛，上了金屋，金屋中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可我不想退出去，踉踉跄跄在方案前坐下。
　　看得出来，方案曾经被精心整理过，只是如今竹简枯裂、刀笔锈蚀，花缯与毛笔也腐朽。还有一座小金屋，若不是记忆深刻，那灰霾掩盖的“乌”宇，哪里像是会金光闪闪的样子？
　　我拿出绢帕，仔细地擦拭小金屋，呢喃自语：“再繁华，也敌不过遗忘。”
　　终究，我心里有枚刺。我这样害怕，怕刘彻心里的既没有陈皇后，也没有李傛华，怕无论哪一个身份的自己，都不过是他眼中一瞬的风景。
　　我回到甘泉宫居室时，带着一身风尘的味道，面容憔悴，狼狈不堪。可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害怕时，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始小心翼翼，因为明明很悲伤，却在一瞬间强颜欢笑。
　　刘彻说：“你若再不会来，朕怕是要命人掘山了。”
　　我轻笑了一下，以作回应。
　　偏首却见一个年轻的男子，像极了当年还是陈阿娇的我与刘彻成婚后我再见他时的模样，峨冠博带，玉面倜傥。我尚在猜测他是哪一位皇子，却听刘彻唤了一声：
　　“髆儿，来见过——”
　　我大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却已然反应——我福身，曰：“妾身见过昌邑王，昌邑王万福。”
　　髆儿起身，欠身回礼。
　　刘彻沉眸望着我，却未多语，只是对髆儿说：“朕乏了。”
　　髆儿闻言，立即告退。他比我想象的要老成沉默，我总觉得，他该是像嬗儿小时候那样活泼调皮的。
　　髆儿走后，刘彻才开口，他一声叹息，说：“髆儿是你的儿子。”
　　我却说：“昌邑王是李夫人的儿子，而傛华李氏早是已薨之人。”
　　“那你是谁？”
　　我摇了摇头，称乏告退，入了中冓。
　　只见那一页画屏，我走近，抬手抚摸画上女子的眉间，尔后又摸了摸自己眉间微微的突起。
　　我问：“那我是谁？”
　　却无人能答。
　　我曾说画上的人不是我，是因为她比我拥有得多：她比独孤月温婉，嘴角多了一分含蓄；她比陈阿娇明媚，眼中没有忧愁与怨愤；她比我纯粹，看不出一丝隐瞒与秘密。如果我是男人，也会爱上这样一个笑容如雨霁后的春光的女子。
　　我想，她或许是刘彻所喜欢的样子，而我穷极两生也可能不会再成为这样的女子。
　　其实，我只是希望刘彻爱我，而不是我的容颜，就如同我爱他，无论他年轻时意气风发还是而今的桑榆迟暮。如果他爱我，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
　　我藏在内心深处的害怕使我变得敏感，尤其在漆黑的夜，我脆弱得在刘彻的怀中发抖。刘彻弓其身，借着窗外撒入的月光凝视着我，他问我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发抖。而我，只是要紧牙关，嘤嘤啜泣，唯恐一张嘴就道尽了所有的秘密与压抑。
　　阿彻啊阿彻，你害怕与我分离，我又何尝不害怕与你分离？我更害怕离开你，站在你明明看得到却视而不见的角落里，等待时光湮没额头，被你的记忆遗忘，化作故园中的一座屋宇，化作屋宇中的一尊木像。最终没入往昔的灰烬，我的存在就那样被你的忘却付之一炬。
　　第二日清晨醒来时，刘彻竟然还在身边。
　　他俯身亲吻我的额头，告诉我：“髆儿也老大不小，朕像他这般年纪早已成婚，原想将赵女勾弋赐与他做妾，昨日正与他说，奈何这孩子倔强不肯。同是你与朕的孩儿，朕却是偏爱嬗儿多一些。嬗儿还在时，他一直交由乳母照看，便是嬗儿去后朕也未曾多爱他几分。如今却发觉，髆儿竟已长大成人，朕打心底里觉得亏欠。”
　　“尤是，”他顿了顿，才说，“髆儿自出生未曾受你抚育，而今你也不愿与他相认。这孩子父母双在，却一如失怙失恃般过活，才养成如今这沉默寡言的性子。”
　　我眼睛发涩，鼻音浓重地问：“他为何不肯收那赵女为妾？”
　　“他昨日问朕，赵女可有几分像他母亲。朕说，不然。他就婉拒了朕。”刘彻太息，“髆儿心中，世间女子皆不如他母亲，‘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然则，‘佳人难再得’。”我说。
　　刘彻望着我，良久不语，只是俯首吻住了我……屋外风光明媚，帐内亦然。
　　后来刘彻就将赵勾弋指给了我做侍女，我才得以第一与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钩弋夫人”相见。
　　勾弋胜在年轻，的确美艳动人，尤其是她的那杏眸，盈盈似有光，极像那页画屏上的“我”的眼神，澄澈得仿佛没有一丝杂质。
　　刘彻屏退勾弋，问我：“可还喜欢？”
　　“陛下呢，可还喜欢？”我半真半假地说，“勾弋美艳，陛下不若收了封作夫人？”
　　刘彻竟然沉吟许久，开口却是一声：“也可。”
　　我丹凤微瞪，气恼不已，不肯再搭理他，对他那一句“封……‘婕妤’，如何？”置若罔闻。
　　这夜我生闷气，不许刘彻近身，他竟然不问究竟，只怕心儿早已飞到了某位‘婕妤’夫人身上去了。
　　我辗转反侧，越想越气闷，最后也不知是如何睡着的。我只知道，我在梦里号啕大哭。醒来时才迟悟，那梦中的情景正是久久无人问津的相思台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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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期末考试ing...
快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