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104、·壹〇肆·

　　翌日，“婕妤”的金印紫绶皆至。
　　郭舍仁高声念诵的诏书中说，婕妤“视宰相，爵比亲王”，位在皇后之下，娙娥、傛华之上。但想这婕妤品分之高，其他同来的金银珠宝、翡翠玛瑙、绫罗绸缎……赏赐，便不必再赘述。
　　刘彻虽也打点了赏赐给勾弋，但无论婕妤之位还是荣华赏赐，却都是给我的。
　　我知道，他是想给我一个名分。
　　中宫不能轻易易主，刘彻只能尽量让我与卫皇后平齐。可傛华娘娘我曾当多，皇后娘娘我也做过，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一心想与他比肩而立的陈阿娇了，做夫人时对卫皇后福身叩拜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其实我不在乎公平，也不计较品位，我只想要一个最实在也最虚无的东西——他的爱。
　　刘彻后来还是那句话：“可还喜欢？”
　　我喜欢，自然是喜欢的。
　　我拿起托盘上的金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我想起我曾经的那一枚，更加精致，有大长秋日日为我收藏着，直到有一日我的大长秋走了，也带走了它。那时是倔强的我亲自将它奉出的，以长跪，以乞求，以决绝的姿态。
　　那时，我以为那样是爱他，是爱自己，爱尊严。可我到底是丢了爱情，离了爱人，才发现也没了爱情的尊严。
　　这次，我却没有再收下，金印紫绶，或是赏赐珍奇。
　　我说：“我只想做你的夫人，无品无分，无可衡量。”
　　我不是为了品分和食俸才做你的女人，不是为了得到你的恩宠才留在你身边。我只是想要你爱我，如果不可以……我爱你，就好。
　　刘彻面有愠色，继而化作戚色，他问我：“你要朕作甚？你说，朕还要如何做？”
　　我执起他的手，领着他来到庭中。我要他站在一处不动，围着他走出一个圆圈，半径约有一丈之距。我握着他的手，与他比肩而立于这个圆中。
　　我仰起头，望着他，满眼笑意：如果可以，真想永远同你一起站在这个圈里，天荒地老。
　　“此作何解？”
　　我轻轻摇了摇头，却不答复。
　　一丈之内，你是我的夫。此解为——丈夫。

　　之后的日子忽然变得十分平顺，无波无澜，却日日都有点点滴滴的小幸福。
　　我有两个月没有来信事，心中隐隐生疑，却不笃定，遣了勾弋寻太医丞来。得到的答复让我欣喜不已，倒茶时竟然一边走神一边傻笑，连茶水溢满案几都全然不觉。
　　然而，我的好心情未能延续很久。
　　勾弋跪在我的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暗暗抹泪、嘤嘤啜泣。她给我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连连称道对不起我，辜负了我。
　　我心里像是落了一枚刺，心头突突地跳。
　　我问她，她做了什么，哪里对不起我。我觉得她平素乖巧，打心眼里喜欢她。却正是因为喜欢，当她以这样的状态面对我时，我整颗心都变得烦躁难奈却无可发泄。
　　我一再自持，这才勉强平静下来，扶起勾弋，说：“莫哭，先说过明白。”
　　“奴婢，奴婢……”她小心翼翼地觑了我一眼，声如蚊蚋，说，“奴婢有了……身子。”
　　我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小腹，心想：后宫女子有孕，那是——
　　“是陛下的……陛下的子嗣？”
　　勾弋不语，只是一个劲儿地抹泪。
　　我的手握拳，松开，握拳，再松开……觉得自己使不上一点力气。
　　我说：“你且起来，莫伤了身子。日后不用做事了，好好养着。我会同陛下说的。”
　　勾弋却不起身，眼泪流得越发的凶了。她那压抑的哭声刺进我的耳膜，我觉得自己两边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我一时没有把持，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案几上。
　　勾弋惊得一凛，整个人匍匐在地，如同贴在地上了一样。那娇柔的模样我见犹怜，她哭红的眼像一只孱弱可怜的小兔子。泣不成语，她只是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是……夫人……不是……”
　　这时，刘彻偕了郭舍仁回了居室来，初入正殿便见嘤呤娇弱的勾弋与面色苍白的我。
　　刘彻唤我“月儿”，以疑惑询问的口气。
　　自我推辞婕妤之位后，他便这样爱昵地唤我，不是“傛华”也不是“爱妃”，他说他记得初见我时我还是乔坊艳名远播的“月女”，他说皎皎的月色最是衬我的容颜，所以他爱唤我“月儿”。而我，从未像今时今日这样憎恶，憎恶他那一声“月儿”。当我还是长安城里身世成谜的独孤月时，化名“刘通”的他也是这般唤我……每一个多情的负心人，心中都有一片白月光。
　　我抬起头，望着刘彻，眼底清清冷冷，甚至有着恨意。我似笑非笑地说：“陛下可还记得，要封这赵女勾弋为婕妤夫人的。”
　　“奴，奴婢不敢。”勾弋不断磕头，一声一声的脆响，敲到了我的心里，敲得我的心满是裂纹，她反反复复却只会说，“陛下恕罪，夫人恕罪，陛下恕罪……奴婢万死，奴婢万死……”
　　“恭喜陛下，晚得慧子。”我的手掌贴着小腹，那里平滑得像一片虚无，我笑着，祝福着，唇齿之间尽是寒意。
　　刘彻亦有惊色，俯首望着勾弋，满脸阴郁，良久才发话：“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鞭笞八十，置水牢候审。”
　　立即就有人来擒勾弋，勾弋被人从地上硬生生拖了起来。她拼命挣扎，终于挣脱，如梭一般向门柱撞去，却被人从中截拦，如丢弃一件废品一般将她丢到了门外地上。
　　自这日起，勾弋就被禁足厢房，高热不退，卧床不起，生生捱过三日就小产了。待到她病好，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勾弋高烧烧坏了嗓子，虽保住了一条命，却再也不能发生。医女诊断，禀告说她日后也不会再有孩子。
　　我到底是怜悯勾弋，恨她不起来。冥冥之中，总有一种与她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喜欢她，所以不能让自己讨厌她甚至憎恨她。
　　事发那夜，我几乎要拆了居室，疯狂地打砸着一切东西，甚至用剪刀刺破了刘彻为我制的画屏。他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打懵了我，同时他自己也懵了。
　　他说：“你就这样不信朕？”
　　我明明在笑，眼泪却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我反诘：“陛下又何曾信过贱妾？”
　　刘彻到底是男人，是帝王，他有拂袖而去的权利。
　　而我，抱膝而蹲，只会默默哭泣，哭得肝肠寸断，烂在内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的？我本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阿彻，我们又有了一个孩子……我们，晚得慧子，多好，多好啊……”
　　勾弋大病初愈那日受了金印紫绶，封为婕妤，号“钩弋夫人”，移居云阳宫静养，无宣召则不得出宫半步。
　　而我，在一个月之前就搬到了与相思观隔水相对的彷徨观，日日抬头便望见对岸金屋。心在滴血，我在这样惩虐自己。
　　我一日日憔悴下去，身体里明明孕育着另一个生命，我却越来越瘦，几近嶙峋。就好像，我的生命在消减，一点点进驻到那个勃勃生长的小生命里。终至我双脚浮肿，无法下床，就像一个残弱的病体，缠绵于床榻之间。
　　那段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梦梦醒醒。有时候，我会觉得籽烨在我身边，我会听到卓文君的琴声，我会听到有人在哭，而我无意识地重复着：“籽烨，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刘彻来看我时，我已经奄奄一息。
　　太医丞说，他得行催产之术，否则难保我的命。
　　那一刻，我像是从梦中惊醒，大哭大叫：“我要生下这个孩子，谁也不能夺走他！谁可不可以！死也不可以！”
　　刘彻屏退所有的人，他抓紧我那如同皮覆骷髅的手，亲吻我的眉间、我的鼻骨、我的唇，他说：“朕在这里。月儿，朕在这里。”
　　为了保胎，更为了保我的命，整个彷徨观都氤氲在浓浓的艾草味道里，像是一个烟雾缭绕的草药炉。
　　我的身体时好时坏，却没能坚持到怀胎九月，刚足七月，我的幺儿就早产而生。
　　我像是迷失在黄泉路上，在鬼门关口走了一圈。阎王却不要我，大鬼小鬼纷纷将我往来路赶，我只得自死门回来，重入活口。
　　醒来时，我听到抱着孩子的刘彻喃喃自语：“弗陵，我儿弗陵。”继而哈哈大笑。
　　弗陵，刘弗陵……我的儿子。
　　太始三年二月十四，丁亥年二月丁丑日寅时二刻，我儿弗陵生诞。
　　我的儿子是刘弗陵，我却不是婕妤夫人赵勾弋。正如曼倩曾经所说的，这个已知的世界，因为我的介入，一切又变得未知。来日有太多的不定性，我需要有一个人陪我一起去面对。
　　我偏头，静静凝望着怀抱弗陵的刘彻，这一刻他不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他只是一位平凡而温和的父亲。
　　我似乎有些顿悟，为什么浑浑噩噩数月以来，阎王终究没有让我渡过鬼门关。因为我还没有和刘彻好好过日子，因为我们谁也不能再错过弗陵的童年。昨日已去，我们再也无法弥补对嬗儿、髆儿的亏欠；然而来日可追，为父为母的我们却可以做到不辜负弗陵。
　　我伸手，刘彻看到了我，他疾步向前，一手抱着弗陵，另一只手却握住了我的手。我笑了，因为我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我有感觉，所以我真的还活着。
　　我轻声轻语：“数月以来，我行走于碧落黄泉之间，险些离你与孩儿而去。可我到底是回来了。从今往后，我不要离开你和弗陵。”
　　还记得吗，阿彻，那个径一丈的圈？不要离开我的世界。
　　坐满月子，我下床第一件事是研磨写字，赠了刘彻一枚梨花笺，书的正是情僧仓央嘉措的一首诗：
　　“情到浓时起致辞，可能长作玉交枝。
　　“除非死后当分散，不遣生前有别离。”
　　——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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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在外地准备实习，因为要面试所以最近会比较忙，而且酒店的网有点糟糕...不过我不会弃坑滴，只是会写得慢一点点...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