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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壹〇贰· ...

  •   “未月,我送你回未央。”去病说,“这辈子,就让我护送你最后一程。”
      多么矫情的话,矫情得让我都哭了。
      我说:“好,你先休息,养足了精神我们就上路。”
      却在去病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上路了。
      我是个懦夫,一个要强的懦夫。我无惧面对一切,除了爱情和未来。
      转眼便到了太始元年,“太始”是刘彻的第九个年号,一切又仿佛要重新开始。五月以前,我一直都滞留泰山,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飞将军李广之后,少卿一族,于天汉四年岁卒因连坐陵儿降匈奴之罪,全家灭门。我早知会如此,终究无能为力,只是心疼客居漠北的陵儿,必定痛惜不已。
      一想到陵儿,就会想起嬗儿。若是嬗儿能好好长大,如今大约已经成家立业甚至儿女成双了。他小时候就想在刘彻身边有一番作为,那时担了个奉车的虚职,若是……一想到嬗儿在泰山之渊,我就更不愿离开。
      我也时常会想起髆儿,可自打他出生,我就未见过他,每每想象,髆儿就会与我记忆中儿时的嬗儿的模样和身影重叠。其实去病说得对,我最对不起的是我的髆儿,我除了生育他,没有给他更多,没有一日尽过做母亲的责任,我甚至没有资格自称是他的母亲。当年我不是没有想过带走他,可我不能,留在父皇身边的衣食无忧总好过留在母亲身边的颠沛流离。
      而今髆儿也该有十五岁了吧?
      到了五月中旬,大汉各地开始不安定,尤以齐鲁泰山郡为甚。刘彻下诏“徙郡国豪桀于茂陵”,逼迫各郡国的权势与富甲迁往茂陵。这份御诏其实早已下达,约摸就在我刚离开去病不久的时候。许是因此那段时间泰山郡生面多杂,去病没能找到我。后来消停了一段时间,自五月初,这诏令又一次被颁出,不知是否是因为鲁地的权贵与富甲狂妄而不闻君命,刘彻甚至派遣了官兵至此。
      若想知刘彻在“徙郡国豪桀于茂陵”一事上有多么的大动干戈,单看泰安郡的官兵挨家挨户地搜查一位刘氏权贵出逃的夫人此事便知。民间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当今陛下看上了那位刘氏权贵的夫人,要纳入掖庭,那夫人得了消息才出逃的;也有的说是那位刘氏权贵已经年老,而夫人却正是青春,刘氏权贵恐自己熬不到入茂陵地域的那一天就西去,而宠爱的夫人失去依凭,所以就暗中嘱咐夫人出逃……说来说去,不过是色欲熏心的君主、行将就木的夫君和年轻美艳的夫人的故事。
      那些搜查的官兵,狠戾残暴,见年轻女子,但凡有三分姿色就统统抓起,未出三日就造成了不少骨肉别、夫妻别的生离悲剧。
      一不小心,我也被抓,还险些遭到一个暴卒的凌辱,于是我杀了他,用去病送我的匕首,直笔笔地刺入那人的左胸腔。拔刀的一瞬间,溽热的鲜血喷薄而出,溅满我的脸。
      我慌了,唯一的想法就是:我得赶快逃!
      日夜兼程,半个月后我风尘仆仆、面容憔悴地站在了月阁之前。
      谦珏是在年前身故的,而她的夫君先她而去,更早了三年。如今月阁交由谦珏的的女儿忆悯打理。
      自忆悯走出月阁的那一刻,我就认出是她——她的样子虽像谦珏的夫君,神色却像极了年轻时的谦珏,但笑起来更像谨珏。
      从外貌上看来,我与忆悯年纪相仿,以至她见我时又惊又异,一边招呼我入月阁暂作休息,一边说:“奴家曾见过一位夫人,年轻时与小姐的面容倒是有几分相似。”
      我说:“忆悯,是我。”
      “夫人?”
      我点点头。
      “阁,阁主……”忆悯险要跪下,却被我及时扶住。
      我却不知道说些什么,相顾良久,才记起问候谦珏,继而得知故人已去。
      忆悯说:“娘亲走得安详,唯一遗憾是未能再见夫人一面。”
      我想:谦珏可知我的身份——我的……真实身份?
      我问忆悯:“可还有人回来过?”
      “夫人是问公子?” 忆悯摇摇头,说,“自夫人走后,公子也走了,未曾回来过。”
      忆悯似乎还在絮絮地说些什么,我却一句都没有听到心里去。神思不知飞去了哪里,就像断了线的纸鸢,连我自己都找不回来了。直至忆悯连连唤了好几声“夫人”,我惊觉,望着她,竟呢喃道出两声“好,好——”
      忆悯见状不再多说,只扶着我入卧室安置。
      如此,我便在月阁暂时落了脚。

      太平安宁的日子未过两日,四处就传起了流言,说是有人见到了真龙,金光闪闪,腾云驾雾,传得神乎其神。忆悯回来同我说时,讲得好像她亲眼见到似的。
      我摇头而笑,说:“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真龙?”
      忆悯却说:“分明有人见到了,连群守大人都相信,还上报了朝廷。”
      我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却是因为说不出,所以只是一种异样的、不分明的感觉。因这感觉,我心中惴惴不安,做起事、说起话来都心不在焉。一连好几天,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到了六月底,终于是有事情发生,那便是——
      听说,当今陛下因甘泉郡一带有真龙出没,故亲自御驾来临,幸甘泉宫。
      而我得知此事的第二天,就是六月的最后一日,月阁迎来了一位尊贵无比的不速之客。甘泉郡有没有真龙出没,我不知道,但真龙天子却是出现了一个。
      刘彻对忆悯说:“朕想见一个人,朕找了她很久,听说她来了宝阁。”
      我说过,我是个要强的懦夫,我敢于面对一切,除了爱情和未来。可有时候,有些事、有些人会逼着我们不得不去面对。
      我施施然地走出来,跪在刘彻面前,二叩首,呼:“陛下万岁,万岁。”
      “万岁?”刘彻扶起我,满目怆然,他的眼眶通红,面容憔悴,他说,“朕老了,没有精力等下去了,同朕回去吧。”
      曾经风华正茂的他,曾经峨冠博带的他,曾经挥斥方遒的他,曾经盛年不惑的他……竟然已经鬓生白发,面露衰色。他竟然红了眼睛、湿了眼眶,竟然握着我的双手的手在颤抖,竟然告诉我……他老了。
      我的手抚上他的脸庞,他曾有着刀削般棱骨的面庞,那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一样。而如今,这触感是如此令人心酸,像是流水渗透指缝,只留下粗糙的泥沙。
      “是啊,你老了。”
      郭舍仁扑倒在地,一声一声地唤着我“娘娘”,求我回宫,他说:“陛下很想念你。”
      他想念我,我又何尝不想念他。无论我离开多少次,无论我身在何处,却从来没有带走过我的心,我将它落在了这个沧桑的男人身上。
      “若不不愿意留在朕的身边,朕不奢求更多,只想你能同朕往甘泉宫小住几日。”刘彻小心翼翼地拥抱我,尊贵无比的王者,此时此刻却显得那样卑微,他说,“朕一直想带你去甘泉宫小住,却始终未能如愿。”
      他说,他老了,经不起余生蹉跎了,他怕他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带我去看一眼甘泉宫。
      他如何要如此执念呢,他不知道啊,甘泉宫是我的伤心之地——是因着“金屋藏娇”一句承诺盼望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的陈阿娇的伤心之地。
      “九日,陛下以为如何?”
      ——九,是个好数字,在这里没有比它更大的数字了。九九,久久,长长久久,多美好的寓意,多如意的愿景。
      六月将尽,天有异、现真龙,帝大赦天下。

      甘泉上林苑,以秦时林光宫为基础,初仿长安上林苑而修,后扩建,几度易名,终曰“甘泉宫”。甘泉山上各个宫殿,以甘泉宫与云阳宫为主,高光、长定、望仙诸宫次之,又有益寿、延寿诸馆,望风、迎风、瑶台诸台,和温德、彷徨、相思诸观。而云阳宫离甘泉宫最近,而相思观在甘泉宫之外的诸个宫殿、馆亭、观台之中风水最好。
      我听闻相思观为禁地,旁人不得近三丈之距。相思观为何为禁地,甘泉宫的人却对此讳莫如深,但隐约可知与我上一世——废后陈氏有关。
      那日我循山溪所引,游历诸地,风起忽然问道一阵清香,甜而不腻——是栀子花香。闻香识径,见重重叠叠的红豆树后,有大片大片盛开的栀子花,如云似雪。花香扑面,宛若仙境。
      仿佛有金光闪现,我抬头,只见一座金屋,虽居高地,却是傍水环山,更有花木为衬。
      金碧辉煌,美不胜收。
      我记得,有一个女孩曾感叹:“金屋藏娇——那是每个少女的梦……”
      我也记得,有一个男孩曾许诺:“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后来,那个男孩如愿娶了那个女孩作妇,情浓时亦曾送过她一只小金屋……男孩没有食言,只是女孩没有看到。
      在七月的红豆树下、栀子丛里,我哭得凄怆,惊起鸟鸣一片,凄凄厉厉……断断续续地,我几乎哭了整整一天,这一天是我来甘泉宫小住的第九天,也是曾经约定的最后一天。
      我摘了一大捧栀子花,带回甘泉宫居室。内殿中冓,我呆呆地坐着,久久不见刘彻回来。白日里哭得元气大伤,疲倦不已,我实在熬不下去,便倚着玉枕睡下了。
      醒来时,已是翌日,身上有一层薄衾,枕边却没有人。
      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只是像一只木偶一般,倚床而候,一坐便从天明坐到了子夜,还是没有等来在等的人。倦怠了就睡下,醒来又是天明,又是空空如也的身畔和一层薄衾。
      第三天,我又去了相思观,摘了一捧新鲜的栀子花。
      我每三天换一次花,换了三次,在甘泉宫又住了九天。刘彻却始终对我避而不见,他想以这种方式留下我,却不知——
      九九归一,从一而始,是结束,也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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