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烧城门》西湖香市

77、暖

　　社稷坛地处偏僻，离皇城和公主府都很远，段荞清晨出发，晌午才到达。她掀开帘子下了车，远远望见无数身影在走动，鲜红的绸缎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在这一片刺目的红中，杨蔚一身玄色衣衫显得格外醒目，他立在祭坛下的阴影中，忽然转身抬头，与段荞四目相对。

　　段荞紧张地笑了笑，独自一人向杨蔚走去。距离缩短，他的面孔越发清晰，身形清瘦些许，眉间微皱，愁云笼罩，见到段荞的到来，杨蔚拱手行礼，却不说话。两人便这么沉默的并肩而立，望着四周为二人大婚而忙碌的各色人等。

　　最后，还是段荞开口说：“我已求过陛下，待大婚之后，沈家会被贬为庶民，但总归性命无忧。”

　　杨蔚的目光轻轻在她脸上一扫，旋即眺望着远方：“谢了。”沈家保住，他心中绷紧的那根弦也松弛下来。说到底，岳帝之所以会对沈家动手，也是沈家有所图谋在先，如今岳帝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已经是最慈悲的处理结果了。杨蔚感到难得的轻松，他对沈家已经仁至义尽，如今沈家侥幸留住性命，从此以后沈家与他，再不相干。

　　有女官捧着厚厚书册走过来，引着二人沿着大婚的程序走了一圈，最终到了祭坛之上。祭坛当中有一块圆形白玉，相传是仙人降临之处，杨蔚忍不住蹲下身，轻轻抚摸白玉的表面，随口叹道：“这样的好玉，应做玉雕，放在此处风吹日晒可惜了。”

　　段荞挨着他蹲下，侧头望向杨蔚，发觉此情此景格外令她想起贺危梧。贺危梧是杨蔚用虚假身份堆砌出的幻影，她曾经险险对这个幻影动心，如今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她与杨蔚前世是夫妻，今生又将是夫妻，也许冥冥之中她与杨蔚的婚姻是早在姻缘簿上写好的，而她与杨廉，注定只能擦肩而过。

　　这样想着，段荞的心境先柔和下来，她或许找不回上一世对杨蔚的心动之意，但二人曾经亦师亦友的度过了一段安宁日子，今生接续前世，相伴终老也是难得的缘分。于是，她伸手轻轻覆盖在杨蔚的手上。

　　段荞的手指上横列着数道疤痕，可以想象受苦时的惨烈。杨蔚的手心一转，回握住了她的手，玉石的清冷变成了柔软的温暖，他知道这些伤疤是沈粟下的毒手，内心深处涌起层层愧疚与怜惜，对沈家忽然生出一股无尽的厌烦厌恶。只是一瞬间，笼罩杨蔚的阴郁消散了，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忽然脸上浮起了浅淡的笑容，细碎的阳光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他把段荞扶了起来，手却没有松开，修长的十指小心翼翼圈着她的手。在众人的目光中，杨蔚与段荞携手而立，带着对过去的妥协和对未来的希望，两个人都在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的生活。

　　****

　　大婚的婚服非常庞大，不像段荞穿着它，倒像是它穿着段荞。长长赤金色的裙尾蜿蜒数米，上面绣满了金凤银龙的图案。凤冠更是压得段荞抬不起头来，金银玉石像垒小山似的层层镶嵌在凤冠上，段荞只试戴了一下，就忙命人帮着拿下来。

　　兰英抚摸着婚服上的金丝银线，用梦游般的语气说：“真好看呐……”

　　段荞随手拿了一条汗巾，擦着脖子上的汗水苦笑道：“如此厚重，这样闷热的天气要我穿着它走动几个时辰，怕是要热死。”

　　兰英“呸”了一口，急急地说道：“小姐，可不敢瞎说的，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啦。”

　　段荞敷衍地点点头，歪着身子问冷瓜道：“寒章呢？”

　　冷瓜和兰英同时脸上一僵，互相对视了一眼，还是兰英道：“小姐，寒章他告假了。”

　　“告假？”段荞奇道，“平日里走哪儿都瞧着他，觉得怪烦的，今天他不在了，像是缺了点什么，心里有些不安稳。”

　　兰英向收拾婚服的宫女们使了一个眼色，待众人都退下了，她才说：“小姐，是我叫寒章休息几天的，你没瞧见……”兰英摇头叹气，“他这些天很不好受。”兰英的话浅尝辄止，微微有点谴责段荞的没心没肺。

　　段荞立刻直起身，摆弄着凤冠上的宝石，支吾道：“等过一阵子，给你们都放假。”

　　“殿下，寅时了，该走啦。”外面有女官催促。

　　段荞以十指为梳，胡乱整理了一下头发，颤巍巍把凤冠戴在头上，兰英把婚服的腰带松了松，扬声道：“可以了，扶公主上车吧。”

　　公主府外面停着一辆巨大的马车，由四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拉着。段荞与兰英踩着脚踏上了车，驾车的车夫鞭子轻扬，白色骏马便姿容规整的走了起来。虽然此时尚在寅时，太阳还未升起，但是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却已经早早占好了位置。马车很高，他们只能看见朱红的衣摆，随后便被之后的嫁妆队伍吸引了目光。

　　这只队伍无穷无尽，仿佛把世间全部的珍宝都抬了出来，珠宝玉石在黑暗中也能散发出动人心魄的微光。围观百姓都说，皇帝可是真疼爱凤城公主啊，金银珠宝都跟不要钱似的；又道安守王真是好福气，这个驸马当得值。

　　马车在有人时走得慢，在无人时走得快。段荞被婚服腰带勒得发昏，头一歪便靠在兰英肩膀上。兰英一扭头，见段荞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小姐，你先睡吧，快到了我会叫醒你。”

　　段荞从鼻子里发出轻哼，整个身子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兰英肩上。兰英目视前方，忽然百感交集，自从上次段荞从社稷坛回来之后，她的一切古怪癖好都消失了，酒也戒了，男装也不穿了，半夜里不再背着人叹气了，连那个从不离身的荷包，也被放进了小玉匣。段荞的脸上充满了平静与淡然，仿佛与人生谈了和解，从此愿意低头顺从。

　　段荞一觉睡醒，发觉天已经大亮了。她揉着眼睛直起身，看见兰英睡得正香。旁边忽然扔过来一个小纸包，段荞吃了一惊，转头看过去，发现杨蔚的马车与自己的马车并驾齐驱。她有些嫉妒的看着杨蔚身上轻盈简练的婚服，扶着凤冠叹道：“不知还要多久。”

　　杨蔚望着太阳：“快了，你先吃点东西充饥。”

　　段荞低头解开纸包上的细绳，发现里面是一小块酥饼，她掰下来一小口，小心翼翼送进嘴中，生怕蹭着鲜红的唇妆。杨蔚忍不住笑了，他扭头再次看向天空的太阳，觉得今天的阳光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