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山深浅去》林遇

2、2

　　4.

　　自那晚之后，她像个粘人的猫，紧贴着王昭裕。
　　小镇的人很快就对林壑熟稔，连她的心思也了然于心，时常当着王昭裕的面就说，奶奶有福气了，孙媳妇这么漂亮，真是人人艳羡啊！
　　王昭裕常不知如何应对，莞尔一笑，便匆匆回家，对着林壑只剩下无奈了。

　　小暑那天有集市，邻居小赵开一辆面包车带父母去集市，开车经过王家，开窗问喊了声：“裕哥！赶集吗？”
　　王昭裕叫上林壑：“走，一起去吧。”
　　他跳上车，林壑走过来，看到他伸出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男人虎口的老茧和掌心的薄汗触感真实，哪怕只有几秒钟，也足够令她回味。
　　小赵看到这一幕，笑着问：“是不是该喊嫂子了？”
　　王昭裕坐在第二排，踢了下驾驶座的靠背：“开你的车吧！”

　　集市上人山人海，南方城市特有的小道上排列无数摊位，满目琳琅。
　　小赵一家到了地方就与他们分别，林壑像个孩子，对很多东西充满好奇心。
　　王昭裕在她身旁走着，问她：“没逛过集市？”
　　“没……”在一个卖葫芦的摊位上停下来，她挑几个精巧的小葫芦，回头看王昭裕，“你的假期还剩多久？”
　　“半个月吧。”
　　王昭裕是泉镇本地人，因伤回乡休假，回来之前在医院已住了一个月，听说是与罪犯搏斗时断了两根肋骨，可这些天来，林壑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他是个伤员。
　　“你呢？”他反问。
　　“我想多久就多久。”她笑容扬起，唇红齿白。
　　王昭裕有一瞬间的慌神。
　　林壑走到他身前，在他心口戳了戳，没头脑地问：“疼吗？”
　　他愣了下，“……不疼了。”以为她问的是他身上的伤。
　　林壑却道：“我听小赵说过，你那青梅竹马，是你的未婚妻，她不在了……”
　　王昭裕心头猛然堵了一下，是疼还是苦，他也分不清……
　　林壑看他杵在原地不说话，轻声道：“总要有人帮助你忘记伤痛……”
　　他仍不动，林壑忙举着那两只小葫芦扯开话题，问他：“可爱吗？”
　　王昭裕回神，张口说了句什么，林壑没听清，前方吆喝声盖过来——
　　“让一让，让一让！”
　　满载盆栽的三轮车驶过，将狭窄的街道挤出一条路，前方的行人无不遭殃，被推得东倒西歪，王昭裕退一步，林壑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牵起，身子也被护在摊位旁的空地，一抬头，看男人紧绷的下巴。
　　等车过去，人群重回路中，林壑握紧了王昭裕的手，抬眸问他：“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微微一顿，笑着摇头：“没什么。”

　　5.

　　——可爱。
　　回来后，王昭裕才敢在心里再把那两个林壑没能听清的字重复一遍。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闷的人，20岁从警校毕业之后进入分局，那时候他还是个小警察，日夜摸爬滚打，跟那些强盗小偷无赖流氓斗智斗勇，短短两年，心已经被磨硬了，脸也晒黑很多。后来进了市局刑警队，竟一直没有女生敢跟他搭话。
　　同事开玩笑说：王昭裕，你没事也多笑一笑，桃花缘才会好一点嘛！
　　一个人的时候，他照镜子看自己的脸，暗想，可能他就是个不讨女生喜欢的人吧。
　　冉心算是个例外，现在，林壑也成了这个例外……

　　回家吃了晚饭，林壑在院子里挂了白织灯，涂了红漆的葫芦正吊在王昭裕眼前。
　　王昭裕低头，在她眼里看到跳跃的星光。
　　“怎么不说话？好看不好看啊？”
　　“好看。”
　　她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足，嘟囔道：“太敷衍了，不喜欢就不送你了。”
　　他下意识道：“喜欢，挺喜欢……”
　　林壑才扬起笑，“那好，等会儿你挑一个吧！”
　　她笑起来露出一点粉色牙龈，眼睛弯起，像两只弦月，勾住他的眼睛。

　　算着日子，眼瞧着假期到头，王昭裕竟有些不舍，过往风风火火的生活让他一刻都不敢停下来，他也喜欢那种生活，每一次执行任务，他都能感觉到热血在经脉中流淌、膨胀……而今日这份平静却也显得尤其珍贵。

　　当然，如果陈习不来，他可能会一直这样骗自己……
　　陈习是王昭裕在市局的前辈，比他大上几岁，曾是刑警队副队长，四年前被调去分局，现在在分局查查小案子，他倒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
　　王昭裕把西瓜分了，与陈习聊过之后才知，邻镇一户人家遭窃，现场抓获了三名犯罪嫌疑人，其中一个就是当日参与潜入林壑住宅行窃的，陈习负责案情审理，过来询问受害人一些关于失窃物品的一些信息。
　　然而盗窃团伙落网，林壑丢失的东西却没能寻回，林壑不免有些着急：“陈队长，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丢的东西？”
　　陈习喝了口茶，继续刚才的问话：“没有准儿，这帮人路子野，一偷到东西转手就去二手市场卖了，所以除了最近一次遭窃的东西，其他赃物还没寻回，我们的人正在排查二手市场收取赃物的商铺。”
　　林壑惆怅：“其他的都无所谓……我只想要丢失的那块儿手表，那是我父亲生前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陈习似乎愣了一下，回复却比大猫要肯定：“放心吧林小姐，我们会帮你找到的！”
　　林壑感激不尽，亲自倒了杯茶给他：“陈队，喝茶。”
　　陈习笑着接过，突然一抬头，看着她问了句：“林小姐，我看你有点面熟啊？”

　　王昭裕送陈习出门，行至门口，两人却都不说话。
　　过了很久，陈习抽完手里的烟，没来由地问了句：“是她吗？”
　　王昭裕身子僵住，不等回答，陈习已瞪圆了眼睛。
　　“你疯了！”
　　王昭裕想了想，觉得陈习说得没错。
　　他是疯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常常梦到那个寂静深夜，溪水潺潺，还有飞过眼前的萤火虫和女孩儿灿烂的笑颜。
　　她现在长得可真好看。

　　6.

　　林壑每次回大屋，王昭裕总和她一起，看她坐在成叠的文件后面，双手飞快地敲打着电脑键盘。和她相处了两个多月，他才知道她是名律师。
　　工作时的林壑和平常大不相同，面对那些卷宗，她像个正在参加重要考试的好学生，面无表情，一丝不苟。

　　午饭王昭裕亲自下厨，为了她煮了一碗阳春面，面上窝了个糖心蛋。
　　林壑手捧面碗，满足地深吸一口气，嘴角轻扬：“真香！”
　　她吃得飞快，大汗淋漓，饱腹之后捂着肚子躺在榻榻米上，头靠着王昭裕的大腿，摸着他结实的肌肉，低声问他：“当警察辛苦吗？”
　　王昭裕无声地笑：“辛苦啊。”
　　被她摸到的那道狰狞疤痕，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她从未问过关于他的一切，此刻却忍不住问他：“怎么伤的？”
　　“执行任务的时候。”
　　“什么任务？”
　　“……抓一个劫匪，从三楼摔下来。”
　　三楼……能要人命的高度了。
　　林壑心头揪得发酸，有些任性地问他：“为什么要做警察？不做警察了好不好？”他未语，她又低低喃道，“我不喜欢警察……”
　　王昭裕觉得浑身的勇气都被她抽光了，连悬在她头顶的手都不敢放下。
　　他盯着地板，慢慢说：“活着，总要去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情……”

　　一个星期后，那晚盗窃的另一名小偷落网，林壑顶着烈日奔进警察局，大猫却遗憾道：“不好意思林小姐，你的东西没找到……我们去了嫌疑人说的那家二手市场，东西已经被买走，二手市场杂乱，东西……恐怕找不到了……”
　　她失魂落魄地从警察局走出来，忽然又大步回去，揪住大猫肩章，“你说过会帮我找回来的！你说过的！”
　　这是林壑第一次在人前这样失态地大喊：“你是不是警察？！连个东西都找不回来！你还配做警察吗！”
　　大猫的脖子被她揪着，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警局的人听到声音，慌忙过来帮忙把林壑拉开，她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浑身的力气都在刚才用完了，颓然坐在地上。
　　王昭裕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看到林壑像个没魂的木偶。

　　回家后，林壑已恢复平静，午后斜阳下，她坐在河边，金色照着脸庞的细绒。
　　王昭裕在她身旁坐下，林壑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她问他，你有非常讨厌的人吗？
　　他心尖一颤，听到她低声说：“我有……我讨厌所有的警察。”

　　7.

　　王昭裕知道，那一天总要到来，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陈习再次来，带了一封法院的出庭通知书。
　　四年前一桩冤案重现人前，发生在山坡大屋内的一宗奸杀案真凶终于落网，是在乡间流窜的在逃犯，案子才刚查明已有不少新闻跃出，相信不久，就要打破小镇的平静……

　　王昭裕捏着出庭通知书的手垂下来，陈习在他身旁叹一口气：“你休假后就有检察院的人到警局去了，几个月后案子水落石出，没想到，那丫头本事不小……”
　　想起林壑伏案疾书的模样，王昭裕脸上浮出一抹苦笑。
　　“她……知道那天去的人里有你吗？”
　　王昭裕摇摇头，“法院临时通知我出庭，恐怕她还没收到通知。”
　　陈习拍拍他的肩膀，“算了，别多想，你也只是个执法者，也许……她会原谅你的……”
　　也许——这个也许，也是王昭裕想要的。
　　但他知道难逃，他只想再晚点儿……让她再晚一点儿离开他……

　　与此同时林壑也接到了卫子文的电话，催促她回去参加庭审。
　　林壑坐在空荡荡的大屋里，穿堂风将她的头发吹过脸颊。三个月了，短发长了些。
　　“入秋开庭，你总要回来。”卫子文在电话里说。
　　林壑应了声“好”，轻轻吐出一口气。
　　“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是的，她等到了。
　　手里的照片因为常常随身携带，边角磨出痕迹，林壑低低对照片里的男人说：“爸爸，我终于能带你回家了……”
　　院子里卷起凉风，远处雷声滚动，下雨了……
　　她放下手机，飞快换了鞋奔下山坡，乌云在头顶，前方的二层小楼渐渐近了，她看到门前站着的男人。
　　大雨倾盆而下，在门口将她兜头淋了个彻底。
　　王昭裕撑起手臂在她头顶，女孩儿仰起头，脸上却都是笑意。
　　乌云遮天蔽日，屋内没有一丝光亮，她却看到了王昭裕眼中的光，如第一次见到的那样……
　　粗手粗脚的男人，将她按坐在沙发上，他拿来一只毛巾，在她身前蹲下细心为她擦拭脸庞。

　　“你喜欢我吗？”
　　林壑紧紧盯着他，可她并不在意能不能听到他的回答，在他迟疑的片刻，她低下身子捧起他的脸庞……
　　“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警察，可我喜欢你……

　　林壑终于还是要走了。
　　大雨停歇，她站在屋前和王昭裕道别。
　　“我需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等事情办完，我还会回来的。”
　　他说好。
　　“你要等我啊。”
　　他仍是说好。
　　奶奶拉着林壑的手，叫着：“心心乖，心心要早点回家……”
　　卫子文亲自来接她，林壑看着后车镜中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弯曲的道路后面。她低下头，摸着心头的缺口。
　　幸好……幸好所有的事情都将尘埃落定了……

　　她留了王昭裕的电话，在空闲时间给他发短信，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一样，反复说着：我们很快就能再见的……
　　事实上，他们确实很快就又见面了——

　　法庭上，林壑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站在庭中证人席上的王昭裕。
　　作为六年前赴抓捕现场的其中一名警员，那些往事，在王昭裕口中被慢慢道出。
　　他是那样的平静，淡然……他甚至没有往林壑这里看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