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沐风》玉漱宫的小狐狸

17、弹冠相庆

　　李安过吓得要死。

　　他实在不适合装腔作势。

　　李安过儿时听私塾先生说起这么一个典故，很久很久以前在南方的云国有一位名唤林梭的宰相，在浩江城大摆空城，诈他风国上将军诸葛平，诸葛将军手握三万雄狮，却怕那浩江空城中埋有伏兵，愣是不敢跨越大江一步。

　　此乃唤做空城计。

　　今日有此经历，李安过对那以空城一座面对数万之众数日的名相林梭敬佩得五体投地。他试着弯曲了一下身躯，肌肉酸得让他不禁撮着牙花子，方才面对那个流寇队长，为了显得自己从容不迫，李安过始终维持着直立的姿势，虽然他后来知道那并不是是什么普通的流寇队长，而是所有流寇的头目。

　　厉大年还是没有撑过去，李安过悲痛万分，但又无能为力，他不愿再失去一分一毫自己所珍爱的事物，他疯了一般从废墟中抠出了那件被他丢弃的红衫，又打开了厉大年拼死守护的木匣，最后他冲了出来。

　　阙樽嫣的的手被李安过拾着，无比的柔滑，带着丝丝如玉般的温润。李安过惊讶于她那毫不惊慌，惊讶于在那种情况下，她还能如此镇定地站在那。

　　“莫不是她也和我一般，在强装镇定？”阙樽嫣不知道，李安过在出来之前一直趴在门后看着，已是急出了满身冰汗，他早下定决心，若是帅印不管用，没有兵马赶至，他便冲出去抱着伊人撒腿开跑。

　　阙樽嫣如同一只温顺的兔子，任由李安过牵着她穿过南门一卫的数百人众，李安过第一次离阙樽嫣如此之近，方才面对寇群时的惊慌褪去，他的心温热起来，脸上慢慢浮现出欣愉，此时李安过最希望的便是朱文慧的这个兵阵多一些人，能牵得久些姑娘的手。

　　“你还是回来了，小女子谢小将军救命之恩。”阙樽嫣微微屈膝，婉婉地道，她第一次称呼李安过为小将军，让李安过好不适应，“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如若我再晚一刻，你就没命了！”

　　李安过本想说出更为应景且动情的话来，未想最后出言的口吻竟然略带责怪，当下暗骂自己嘴糙。

　　“督师大人，流寇已经败逃，南门三卫和五卫也已在附近集结，请督师下达下一步的指令。”李安过扭了扭嘴，暗道朱文慧这厮此时竟然不识时务地冲了过来，不过也是朱文慧的呼喊，让李安过猛地醒悟过来，满天的硝烟仍在弥漫，炮火仍未止歇，喜悦顿时消散，内心深处那一抹深深的恐惧也蔓延开来。

　　李安过从没目睹战争，更从未上过战场，但他还是打起了气，回身双手握住阙樽嫣那纤细的双臂，深情道：“姑娘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

　　阙樽嫣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小女子的命，相比城中数十万百姓的性命来说不值一提，小将军应以黎民为重。”李安过心知如今大展身手的机会真的来临了，郑重的点了点头，侧首对朱文慧说：“指挥使大人，烦劳派人护送阙姑娘到故宫春深塔吧。”

　　故宫春深塔，是南门庭道中最坚固的塔楼，也是最高的建筑，而且远离无浪滩，先帝在世时，时常登塔望南。

　　朱文慧应允，呼来了属下的一位百户，李安过叮嘱道：“百户大人，阙姑娘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我将她交给你了。”

　　百户躬身：“属下定然拼死保护阙姑娘的周全！”

　　“为厉大年报仇，为静儿报仇，还有，保护阙姑娘！”李安过心道，长出了一口气后环视一圈四周的甲士，平复了一通心情后，脆落地翻身上马，肩头忽的微微一沉，朱文慧已经寻了一支长//枪递了过来。“还有别人么？”李安过询问他。

　　朱文慧摇了摇头，苦笑道：“十二卫中已经反出七卫，他们都朝着南边的深山开拔了，估计是要强行翻山南下灵州寻少主而去，我等等了许久，到最后其实也想一走了之，但是临行前时看到了督师的令箭，这才赶回城中。”

　　“你们的少主怕是寻不到了。”李安过暗自言道，他辨明了无浪滩的方向，心中盘算：“只剩下三卫，就算再缺员，但我们的人装备好。”掏出了那发射令箭的小铳，斜斜地一甩，又是一发绿色的烟花在天空兜了个圈，划着一道大大的弧线朝海滩方向飞去。

　　惊讶的呼声从军士中传出，朱文慧也递过了赞许的眼神，这也是出乎李安过的意料，小时候他曾看到李安康在李炎的教导之下这么甩令箭，他自己也是捏拿不准也能否成功，眼下看是见效不错，这是命令骑兵绕后截断敌军后路的指令。

　　整齐的马蹄声从不远地处纷纷响起，李安过又举起小铳，直勾勾地朝前来上了一发黄色的烟花，命令步军朝无浪滩平推过去，李安过得意洋洋，正当他窃喜之余收回小铳时，却觉得手中的长枪轻轻一沉。

　　李安过的视线顺着长枪望了过去，心中又是一热，阙樽嫣不知何时在他长枪枪头处用丝带精致地盘了一个美丽的花结，她轻轻地压着李安过的长枪，眼里突然泛起了晶莹的光彩。李安过心中欣喜若狂，顿时大为感动，知道此番选择没有逃出城出城而是杀回来这笔买卖值得了。

　　“小将军，”可阙樽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小将军此番若是能得胜，请小将军立刻解散所有南门卫，让他们各自改头换面，不要再回来了。”

　　“什么？”李安过早被喜悦冲得六神无踪，加之阙樽嫣的声音轻了些，他听得不太清楚。

　　阙樽嫣叹了一口气，长长地睫毛垂下盖住了两只明眸，她想再重复一遍，可是朱文慧骑马走到了李安过的身边，用剑轻轻地击了击他的后背，用一种戏谑的低语与李安过说：“大敌当前，小将军莫要儿女情长。”

　　“他终究还是有些看不起我的，哼，且看好！”李安过看了眼朱文慧，心中有些不快，将马鞭凭空挥出了清脆的响声，与一众南门卫离开了。

　　南门卫不负风国第一精兵的威名，天照流寇虽除了武士之外还有着许多浪人，人数占优。但李安过一通瞎指挥，竟然逼得天照人节节败退，一路上看得朱文慧是眼都直得要扑腾出来。

　　李安过手持雀纹钢刀，一脚踹开了望京尼姑庵的大门，无数的财宝货物映入眼帘，据斥候来报，这是一个天照人临时存放掠夺而来的财物之处。李安过看到财物一角，有几辆马车上插着李家的旗帜，想来是自家表舅的货物，在李安过的心中这个表舅无非就是个借着李家的势力狐假虎威之辈而已，他冷哼了一声，对身边甲士道：“让你们队伍的长官清点财物的价值，日后好归还给市民”甲士领命而去，李安过又出手拉住了他：“那边的那堆货物一把火烧了，其他的别动。”

　　“可是，那是侯府的货物...”那甲士愣住了，朱文慧也大为不解，方要出言询问，李安过却没有理会他们，因为他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馥郁异常的奇香，朱文慧反应稍慢，这时也被那股香味冲得晃神，在李安过被勾去之后，他的脚步也情不自禁地顺着香味迈了过去。

　　一朵硕大的蔷薇花突然出现在了朱文慧的眼前，兰薰桂馥，荡得朱文慧神魂颠倒。“离魂之花，”李安过闭着眼陶醉其中，“西域吐火国五十年前进贡，飘香于旧都数十载，儿时我曾虽李炎来过这个尼姑庵，当时对此花好奇无比，”说着李安过凉凉地笑出来，“当时想出手触上一触，被李炎打了个半死。”

　　李安过缓缓地俯身于花前，伸手一折，一枝硕大的蔷薇便被夹在指间，红绿相间，明媚鲜艳，“阙姑娘有没有消息？”李安过问朱文慧，朱文慧答道：“方才斥候回报，陈威百户已经将其护送进故宫了。”

　　李安过笑了笑，唤来了一名士兵，轻轻出气吹了吹花间的尘灰后，然后将花交到士兵手上道：“烦劳将此花交到春深塔的阙姑娘手中吧。”

　　朱文慧方想劝李安过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正事之上，李安过却早已出了尼姑庵。

　　街道两旁响起了无比热烈的欢呼，那一个个藏身于屋内的市民，都探出头来击掌雀跃，李安过站在路的中间，原先何曾体会过这种感觉，现在只道当英雄的感觉百般美妙，他虽为侯府之后，却一直籍籍无名，市民们喜迎解救这座城市的英雄们，然并不知道这一切是谁带来的。

　　鲜花，彩带，红纸纷纷洒在李安过的脸上，李安过的心情终于重新欢愉起来，但是他一想到那些逝去的挚爱，恨恨之情便油然而生，他觉得此番打败了流寇，将他们就这么简单地击毙于街头，实在是难以宣泄。

　　天照流寇彻底溃败之际，也终于拿出了几分像样的战略应对，他们四下窜开，化整为零，眼下街上已经看不到一个流寇的身影，朱文慧深深蹙眉，忧心流寇藏身在城中的民舍内，不但伤及民众，而且也不好清剿。

　　“前方便是乐坊街，那儿有整个南门庭道最厉害的奏乐大师。”李安过遥指前路，本来他是为并不经常进城的朱文慧介绍这南门庭道的建筑和道路，以商讨接下来的战术的，但此时他心中却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到乐坊街第四幢楼，将旧都最大的鼓乐队带到我面前来。”李安过吩咐下去，不多时，他的面前便已经伏上了几十号乐师。

　　“大人救南门庭道于水火之中，乐天戏班全体感激不尽！”为首的班主说道，李安过笑问：“班主先生，我有一件差事，想请你们帮忙，不知你们是否应允？”

　　乐坊街靠近无浪滩，在流寇入侵时深受其害，如今李安过赶走了流寇，每个人念着流寇的暴行，都想着为南门卫出上一份力，戏班自班主上下顿时不住点头应允。

　　“旧都今日遇袭，各家各户想必心伤至极，悲哀的气氛四下蔓延，我想要尔等站在我的队伍中间，奏些喜庆的乐曲，一来好生讽上一讽那些天照恶人，二来给这座城驱一驱丧气。”李安过坏笑道，朱文慧见到身边的这位督师家的公子虽然下达了一票令人惊炫的战略命令，可这这一路上也净干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将军，您这又是何意？”

　　李安过凑到朱文慧耳边掩嘴道：“天照贼人不敌我等，始终避而不战，但是天照族人天生不喜音律，遇上乐声会极为烦躁，我这般嘲讽也是为了引那些藏身于民舍间的流寇出来一战，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我的私心。”

　　朱文慧佩服地点了点头，问道：“小将军又是如何知道的？”

　　李安过坏坏一笑：“玄灵宫里有一天照的姑娘，名唤清儿，虽然音律方面差劲得很，可做的一手好料理，甚得我心，日后得闲，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阙樽嫣立在高塔之上，一头柔顺无比的发丝在秋风中不住飞舞，她清洗了脸上的污迹，又以一身故宫中宦官的袍服替换了血衣，虽然看上去怪了些，但是仍是难掩她那幽幽的清丽。

　　喜庆的乐声渐渐地从城中飘起，散向了旧都的各个角落，阙樽嫣微微皱眉，问身边的那个穿着百户制服的南门卫：“城中何故如此喜庆？”那个百户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是不知。“这是天照圣曲。”阙樽嫣侧耳倾听，辨明了那乐声的旋律，“可是，为何如此古怪？”

　　阙樽嫣印象中的天照圣曲悲凉雄壮，大有气吞万里山河之势，可是如今耳边萦绕的曲目，却如此的热闹非凡，欢喜到阙樽嫣都能隔着浓浓的硝烟而感受到对面那些人正卖力地众敲锣打鼓的场景。

　　带着疑惑，一曲终了，二曲升起，阙樽嫣心头微微一颤。

　　此曲熟悉的音律让阙樽嫣惊讶无比，这是她最喜欢的《凤求凰》，先前还在玄灵宫伪装成琴师之时，她时常演奏着此曲给旧都的公子们听。

　　塔楼楼道咚咚咚地响起了脚步声，一袭红衣冒出了头：“打扰了，我家小将军让我将此花送给姑娘。”

　　阙樽嫣接过了红蔷薇，花香袭人，她掩面柔柔一笑。

　　“李，安，过。”阙樽嫣一字一顿地念道，心底不知不觉已经结成了一团，她木然地站在高台之上，嘴角还凝着浅浅的笑意，阙樽嫣望向旧都远方那一抹抹的红色，神色慢慢地，慢慢地，变得十分戚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