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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阿脂丰年 ...

  •   “圣上还没有下旨,焉知阿四是不是获罪!你……给我机会,想想办法……我去同寿殿打探一下……”

      “来不及了。”容春霭缓缓摇头:

      “姑射一案,非同小可,他不会放过我们母子。天子金口玉言,岂有更易之理,待到谕旨传下,一切都已经迟了。不如我先走一步,担下所有罪责,保住我的孩儿。”

      微弱喘息声里,她艰难抬手,揭下那张覆盖头脸的黑纱。容颜虽已损毁,长发依旧黑亮,发髻上全无其它装饰,唯有一枚玉梳插在发间。

      那枯白的手指,一点点移向头顶,终于触到玉梳,拔下,握紧,轻轻放入霍承安的手心。

      “丰年,还你。阿脂走了,来生等你。”

      霍承安奋力抑制住全身颤抖,摊平双手,接稳那枚玉梳。

      不能看,不忍看,仍挣扎着看去,只觉触目如锋刃,刺瞎他的双眼。

      并没有什么独特花饰,只是晶莹通透,玉质极佳,常年贴身佩戴,更是莹润异常。梳背上镌刻四个小字,历经万千摩挲,依然清晰可见:“阿脂,丰年。”

      一串泪水滴落,溅在深深铭刻的字迹上。

      时光若能倒流,他只愿人生可以回到三十年前。

      那时候的他,只是祁连郡一个少年书生,她是邻家容氏的幼女。全城皆知容家儿女个个绝色,尤其这幼女肤白如凝脂,容颜似画卷,每逢节日少男少女出游,必当为争睹容氏女的芳容而填街塞衢。

      然而这女孩子,一早便与霍承安私许了终身。

      霍承安也是城中著名的神童,八岁便有才名,十九岁那年,东园雅集上才子云聚,霍承安即席赋成《相和歌辞》一套十二首,轰传全城,容春霭在闺中读得诗文,立时便对这少年倾心。

      那年上已节,春服既成,人人都去祁水边行“祓除畔浴”之礼,手执兰草洗濯身体,祓除不祥。霍承安正在江边与友人歌舞赋诗,遇到一群女子经过,身后大批民众追随,身旁小厮雀跃着告诉他,容家的小娘子来了。

      那女子显然也听从人禀告了霍承安在场,轻轻撩起白纱幂篱,眼波流转,望了霍承安一眼。

      那笑容,那眸光,一生留在霍承安的心中。

      身旁小厮飞跑着前去搭讪,容春霭含笑低头,一言不发,只将手中兰草丢在侍女手里,辗转交到霍承安的手上。

      那股骀荡香气,浸润了霍承安的身心,浸润了他的整个生命。

      自此情根深种,再无幸免。容家世代封侯,对女儿教养极严,容春霭幽居深闺,不能出门私会。那些日子,她日日在容府后园抚琴吟唱,霍承安永远在傍晚申时前去,隔墙低声相和,两人如痴如醉,度过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一年后的上已节,容府在花园举办曲水流觞的筵席,园中设环曲水池,酒觞顺流而下,接觞者畅饮一杯,赋诗一首。此时的霍承安已经是名扬大凉的才子,自然受邀在座,春风得意的少年郎,风仪典雅,手挥目送,一首新诗酒一杯。

      容春霭就在他的对面,她一定是有意选了那个位置。

      三面设了帷帐,旁人都见不到她的面容,唯与霍承安正正相对。身旁春花烂漫,芳草离离,香炉中香雾缥缈,四下里歌舞喧哗……全都不在霍承安的眼里了,他的眼里,只有她,那是世间最娇艳的花朵,万千笔墨描摹不出的画卷。

      就是在那次,他悄悄送了她信物。苦心寻来的上品美玉,聘请能工巧匠琢成玉梳,梳背上镌刻了两人的乳名。霍承安生于丰饶秋日,乳名“丰年”,那容春霭,乳名自然不为外人所知,然而他早在两人往来的诗文中见到她娟秀的落款:“阿脂。”

      阿脂,丰年。这枚玉梳自此伴随她直到生命终点。

      如果人生可以回头,他应该在那时候便娶了她,为什么一拖再拖?只道好男儿先立业后成家,他想做到京官,再轰轰烈烈地迎娶心上人。孰料惠王李信先下手为强,求纳容春霭为孺人。

      那桩婚事,在当时也是轩然大波。容氏乃是大凉三世家之一,地位尊崇,自然不愿女儿为妾室,容春霭更是誓死不从。然而先帝下了旨意,钦命两家成婚,容家无可推拒,唯有恭领圣命。

      霍承安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日先帝赐婚,到底是先帝自己的意思,还是惠王的意思?惠王在朝中势力,已经骎骎然可与太子李谭抗衡,纳容春霭为侧室,正可结纳容家势力。李浩晚年多病,朝堂失去控制,全然成了李信与李谭的战场。

      霍承安在第二年便做到京官,进入尚书省任职。然而落花流水大势已去,容春霭已经进了惠王府,再没有春光烂漫,芳草依依,再不能诗文相和,琴瑟和鸣。庚子二十二年,惠王登基为帝,自此容春霭归入深宫,更是了无音讯。

      茫茫岁月,寂寥中倏忽而过。昔日那多情少年,如今也已经娶妻生子,过一份平凡日子。适才霍子衿陪伴他入牢探望,那孩子第一次知道父亲的旧事,惊得面色惨白:

      “阿爷,你……你一直与她旧情未断吗?你,你怎么对得起阿娘!”

      “没有,孩子。”霍承安苍凉摇头:“我对你阿娘,对家人儿女,问心无愧。”

      各有家室,各自为安。

      再深切的情意,也唯有克制。

      漫漫二十余年,他与容春霭,再没有私下来往,只有那份关心,牵挂,早已成为生命中的习惯。他本来有机会谋取丞相之位,却特地调入掌管宫廷内务的少府寺,做一个操劳的少府寺卿,远隔重重宫墙,悉心守护她的余生。

      怎奈她的余生,凄风苦雨,根本不是他能庇护。

      定国侯容毅、容春霭的兄长,在东宫之变中并没有站在李信一边,反倒同情太子遭遇,鄙视李信为人,与李信颇有隔膜。嘉兴九年,白河之变,容毅父子惨遭屠杀,容春霭失了兄长倚靠,处于孤立无援之境。次年濡水之战,凉国大败,须向夏国遣送皇子为质,李信在几个儿子中犹疑,最终选定了第四子。

      为了儿子,容春霭舍身请命,陪李重华一起入质夏国。

      霍承安明白她的心意。那就是她,柔弱又勇敢,善良到极致的她。为了心爱的人,全然不顾自身安危。若人生可以选择,他也愿舍身陪着心爱的人,共赴虎狼之地!然而任凭他四处奔走,竭尽心血相救,面对夏国淫威,全然无济于事……

      一晃五年过去,终于接到密报,得知她母子逃出夏国。霍承安不顾一切地出城相候,在敦煌城外,迎到了母子二人。

      那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阿脂了。那张绝世容颜,完全损毁,如妖魔,如鬼魅,令人惊惧,令人彻骨生寒。嗓音嘶哑,再也没有那动人的歌喉,遍身伤病,已经难以行走,要靠儿子背负。

      两相对望,万千心头语,不能交一言。唯有那双眼依然还有一线他熟悉的眼神,残损的眼眶,怆然润湿,落下一行清泪。

      霍承安恨不能一刀刀剐了自己,半生浮沉宦海,做到令人仰慕敬重的一切,唯独救不了她!

      唯望今后,岁月安宁。他用尽心思为她找寻药物,调理身体,连只有传说中存在的柳枝甘露,都竭尽全力为她弄来。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一点了,此后漫漫人生,就这样默默守望,平静终老,也是不错的结局……

      “阿脂……”霍承安的泪水,潸潸而落:“是为了这枚玉梳吗,因为它失落在夏国,所以……”

      怀中的容春霭,轻叹一声。“那孩子,知道我的心意,故此不惜代价将它换回。我不怪他。在我心中,它原比一座城池更重要。我这一生,支离破碎,但是有你,有他,也算毫无遗憾。”

      她的眼光,已经渐渐朦胧,神情迷乱,口唇微微翕动:

      “丰年,看,兰泽芳草盛放,我要那枝蓝色的,你采来给我。我们约定过,要一起去祓楔,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阿脂,阿脂!……”

      霍承安狂乱的呼唤声里,巷道里嚓嚓嚓脚步声响,受了重金贿赂的狱卒哆哆嗦嗦打开牢门,放进两个人,正是霍子衿与莲生。

      “求你……救她!……”霍承安如获至宝,不顾一切地向莲生跪倒:“你是神女,一定可以救她!……”

      容妃垂危,却由霍子衿父子来哀哀相求,这情势诡异至极,莲生也来不及多问,匆忙蹲到容春霭身前探看。眼望那可怖容貌,已经悚然心惊,伸手再一探鼻息,更是全身冰凉。

      “已经不行了……是服了什么毒物?”

      “她自己藏在指甲中,我不知道……”霍承安跪在一旁,全然不理会霍子衿的扶持,只一声声向莲生哀求:“圣上在同寿殿召见肃王,不准任何人打扰,他……本来也不关心她的死活……求你,求你……”

      莲生扯开腰间佩囊,抓出一颗颗解毒香丸,手指调弄香雾,喂向容春霭口中,然而眼看着容春霭呼吸越来越弱,竟是毫无转机。军持净瓶,莲生也带了来,摩诃波楼沙花能解封喉华藻,必然也能解各种剧毒,但是瓶中最后一点余香已经用给了李重耳,再怎样竭力激发,也不能汲出一丝香雾。

      “当日那柳枝甘露分给你们父子,可还留着吗?我嗅着瓶中仍有一点香气,只是汲取不出,以柳枝甘露激发,或许还可以救她性命!”

      “那柳枝甘露就是送给贵妃娘娘治疗蛊毒,早已用尽……”霍承安面色惨白:“眼下要去何处找那异人讨要……”

      莲生咬紧嘴唇,脑筋疾速飞旋:“要有神力的东西,激发最后一点摩诃波楼沙花香……有神力的东西!……”

      双手摊开,徒劳地低头凝望,视线却蓦然停留在自己的掌心。

      白皙的小手,光洁,柔润,隐隐透着血色,火把照耀下,闪动着无限生机。

      她是神的女儿,血脉之中,当有神力存在!那年不就是以刀割取掌心鲜血,催活了飞天留下的净水兰吗?

      别无选择,唯有一试!

      一把拔出霍子衿腰间长剑,照着掌心一割,瞬间鲜血奔涌。霍家父子惊愕的瞪视中,莲生丢开长剑,双手握紧玉瓶,咬牙狠狠一攥,将掌心鲜血滴入玉瓶之中。

      空荡荡的玉瓶,随着血滴融入,渐渐飘出一缕香雾。

      已经不再是白色,而是鲜艳的殷红,然而异香浓郁,正是摩诃波楼沙花香。莲生手指挥动,操控香雾飞向容春霭,那香雾倾瓶而出,笼罩在容春霭面容之上,一丝丝,慢慢地,钻入她的鼻端。

      容春霭的身形,像是被什么神力牵动,向空中挺起,焦黑的、创痕累累的面容,在香雾浸润下,竟然散发淡淡光晕,一点点褪去黑气。苍白的口唇,轻轻翕动,似是在竭力呼吸……

      呛啷一声大响,牢门被奋力推开。

      一个颀长身形立在门口,呼吸粗重,全身抖颤,衣袂簌簌作响。秀丽面容上,神情前所未有地惊骇,仓惶,额头汗水滚滚滴落,浸湿颈后衣衿。

      正是肃王李重华。

      灯火下,斗室中,他一眼便望见莲生的背影。那险些致他于死地的神女,正在施展什么法术,以殷红血雾折磨他的母亲。

      “住手!”他凄厉地大叫一声,一把拾起地上长剑,疾刺莲生后心:“你敢伤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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