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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自食其果 ...

  •   莲生全神贯注操控香雾,正到最关键的时刻,一时间脑中纷乱,竟不知要纵身闪避,还是拼却受这一剑,救定眼前这条性命。牢房狭小,哪容得这片刻迟疑,瞬间只觉背后一痛,已然被剑锋刺中。

      剑光寒冽,伴随着呯呯数声大响,是霍子衿于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挥臂相隔,硬是以肉身撞偏剑锋,只刺在莲生肩下。然而女身娇弱,哪里抵受得住这竭尽全力的一刺,飞溅的血光里,整个身体栽向一边。

      “她在救你母亲!”牢房中回荡着霍承安嘶哑的狂呼:“住手!她在救人,你坏了大事!”

      李重华靠在墙壁,顾不上抵御霍子衿的进攻,一双眼惊惧地望向母亲。

      容春霭的身体,已经颓然垂落。仰倒在身下竹席上,绵软,凝固,一动不动。

      脸上笼罩的那一层可怖的血雾,在莲生松手的一瞬间,蓦然四散,消逝空中,那翕动的口唇,也立即变得僵硬。

      “阿脂!阿脂!”霍承安连声狂呼,双手向空中乱抓,徒劳地要抓回那已经消失的香雾:“神女,救救阿脂,你快,快!……”

      “来不及了。”

      莲生在霍子衿扶持下,艰难起身,双眸如寒星,凝视李重华的面庞:

      “净瓶已空。我以鲜血激发了全部花香,这是最后的一点点。”

      呛啷一声,李重华手中长剑落地。

      踉跄两步,行到容春霭身边,跪倒在地,颤抖着双手,抱起母亲的身体。

      心脉已断,呼吸已绝。

      李重华精擅毒术药术,手指一触,便已知道回天乏术。

      他自同寿殿出来,便听到侍卫禀报,容春霭在狱中服毒。母子连心,他瞬间便已明白,母亲是为了救他,不惜服毒自尽,以减轻他的罪责。母亲不知道,他已经甘愿领受终身囚禁的重责,只为换取母亲活命。

      怀中的母亲尸身,渐渐冰冷,任凭他千呼万唤,再没有一点回音。

      他赴同寿殿面圣的时候,身上藏着药囊,然而都是剧毒,时刻准备杀人,并没有带着解药,他已经与整个世界为敌,没想过要救人。

      脑筋一清,也已明白,那神女是在施救,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只差一点便能救回母亲。然而教他如何相信她?她是他的敌人,昨日才生死相搏,她怎会救他的母亲?这不是他能理解的心性。

      她昨日对他说的话,依稀重现耳边:“命运给了你苦难,但是没有逼你做个坏人,你仍有选择的机会,你可以选择做一个好人!”

      此生,原来真是一个一步步选错,最终错得无法挽回的过程吗。

      如果时光可以重回,会不会在夏国挺身相抗,而不是躲在一边,任由母亲饱受折磨?会不会以另外的方式夺回玉梳,保住姑射,保住母子俩平安宁静的后半生?会不会亡羊补牢,向圣上自首,不至于与五弟决裂,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会不会,会不会在适才进门的一刹,相信人性本善,那神女并不会整治他无辜的母亲……

      人生不能重来,势将为自己的一切选择负责,流水东去,万千岔路,他走了通往绝境的那一条。母亲已经先他而去,为他而去,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留下吗?

      “阿娘。”李重华伸出修长手指,为怀中的母亲掠掠鬓发,将那面容上的血污拭净,衣襟铺铺整齐。黑眸微闪,长睫垂覆,秀丽莹润的面颊,轻轻贴在母亲额头:

      “等等孩儿。”

      莲生猛觉鼻端一股异样的辛辣气息,急叫一声:“毒!”霍子衿一把拖起父亲,另一手抱住莲生,拔足飞奔出门。霍承安脚步踉跄,仍在凄怆呼唤:“阿脂……阿脂……”转瞬间已经被霍子衿强拽着冲出牢房。

      身后牢房内,滚滚黑烟升腾。

      如云如雾,弥漫地面,弥漫空中,将静静端坐的李重华,与他怀中拥着的母亲,一点点吞噬在黑暗中。

      ——————

      幽深的宫殿,比冰更寒冷,比夜更黑暗。

      一个无头孩童自血泊中缓缓站起,张着两手,踉跄走来。被利剑削断的脖颈中血如泉涌,淋漓洒在胸前、背后、脚下的地面,整个大殿被血泊浸满,腥气扑鼻的鲜血,渐渐涌过足面,涌过小腿,涌过腰身和脖颈……

      想要呼救,却一声不能出,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那无头僵尸越走越近,张开的小手向自己抓来,阴沉歌声不知从何处飘出,仔细看去,竟似来自那血淋淋的脖颈:

      “十八子,骨肉凉,长兄杀弟丧伦常……”

      “救……命!救命!”

      李信终于喊出了声音。

      猛地自榻上跃起,手足抽搐难止,浑身汗水汩汩而下。外厢侍立的宫人和侍卫们一阵大乱,王怀祖手忙脚乱地跪倒阶下:

      “圣上!圣上!万事安泰,邪魔退散!”

      “不……没事……都退下。”

      已经没有宋小桃的抚慰了,身边没有任何人。那娇媚无匹的宠妃,自从爱子惨死,整个人似失了魂魄,似全身筋骨被拔除,再也没有一丝笑颜。李信没有再宠幸过她了,他可以不介意她的憔悴,当年她中毒后病得不似人形,他也没有放弃过她,然而如今,是他无法面对她。

      暗夜无声。整个玉宸宫都是一片死寂。李信披起斗篷,独自策马出宫。没人敢劝说他,大队仪仗唯有远远跟随在他身后。王怀祖自然知道他要去哪里,旨意早已代他传下去:开城门,去皇庆寺。

      这座皇家寺庙,皇族的魂灵安息之所,如今成了李信唯一的寄托。后殿正中,停着那具婆罗国进贡的水晶棺,保护着幼子李重光的尸身。午夜大殿里,飘摇烛光下,僧人们早已退避,只有这父子二人静静相对。

      “是天意吗……”李信喃喃低语,似是说给李重光,更似是说给自己:“是上天,在惩罚我吗?……”

      水晶棺澄明透亮,层层烛光反射,映得那孩童的面容更是栩栩如生。时隔已经两年,真的是一点也没有腐坏,肌肤丰润,小脸喷红,嘴唇微微翘起,仿佛随时都能睁开双眼,再喊他一声父亲。

      人到中年,却不能安享岁月,身边人一个个离去,连自己的性命也如烛火飘摇。容春霭与李重华母子二人双双自尽,留下的延寿水火丹,只有一十六颗。若果真如李重华所说,半个月后,李信便要一命归阴。

      是怎样搞成这样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遥想当年,他也有过无忧无虑的时光。家国安泰,亲人和睦,与他的兄弟们,太子李谭,熹王李贤,靖王李恂,誉王李贞,勖王李治,在柘枝园登高采茱萸,在忘归山纵马射猎,玉宸宫内外无数所在,留下了六个少年人昂扬的笑脸……

      “我是不是不该……不该编下……那首歌谣?”

      李信沙哑着嗓音,双目通红如渗血,回头盯向侍立在身后的王怀祖。王怀祖惊得一颤,微微退后一步,努力镇定心情,低声开言:

      “圣上有些糊涂了。那歌谣哪里是圣上编撰的?分明是敦煌民间流传出来。”

      “别装了,朕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李信惨然一笑,烛光下面容扭曲,更加可怖:“那是我亲自编出来,教你派人出去传唱的。”

      不待王怀祖再饰词劝说,那君王已经咧开嘴巴,慢慢吟唱起来:

      “十八子,骨肉凉,长兄杀弟丧伦常。
      金玉身,一朝灭,先下手者自为强。”

      语声嘶哑,低沉,若断若续,飘在摇曳的烛影中,令这庄严的殿堂如地狱一般阴森。王怀祖已经不敢再说一个字,唯有李信自己喃喃哼唱,时而停下来摇头低语。

      “不对,不是从这儿开始的。……比这,早得多啊。”

      这首童谣,是他在立定夺位的心思之后,才暗中派人在敦煌内外散布,将杀机的源头,指向长兄李谭。

      李谭与众兄弟早生隔膜,民谣一出,四个弟弟悚然心惊,都疑心是太子将对自己不利。李信乘势推波助澜,成功将弟弟们收罗麾下,庚子二十二年东宫之变,一举成功。

      杀掉太子,杀掉那背信弃义的贱妇,杀掉他们的孽种,满门血洗,斩草除根。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先帝已经病重,无力干预他的大计,宫闱内外,都道他是被童谣的谶语所迫,不得不谋取先机,谋朝篡位的恶名,多少都被冲淡。一切都很圆满,唯独这首童谣,宛如被释放的恶龙,渐渐不由他操控。

      辅助他夺位的熹王、靖王、誉王,陆续身死,每死一人,这童谣都要流传一遍。李谭已死,李信就是长兄,纵使人人不敢明言,李信也知道他们在疑心自己谋杀亲弟。更可怖的是,自己的六个儿子,也被这童谣的魔力席卷,自幼活在“长兄杀弟丧伦常”的阴影中。

      是不是因为这首童谣,阿二杀了阿六?

      是不是因为这首童谣,阿四对阿五下了毒手?

      是不是因为这首童谣,人人栗栗危惧,越是至亲越是满怀恶意,堂堂李氏皇族,彻底陷入了自相残杀的困境?

      是命中注定,还是自食其果,如今要他怎么做,还有多少惨剧要陆续应验……

      晨雾弥漫。又是森寒无比的一夜。徒然坐拥天下,斗不过这彻骨的寒凉。墙外钟声缓缓敲响,听在李信耳里,声声都是不祥之音。

      “陛下……”背后的王怀祖终于低声开言:“该服药了。”

      描金漆盘呈上,晶莹玉碗里,盛着一颗圆润的朱红药丸。

      李信瞪视着这颗药丸,寂然良久,猛然挥起手掌,呯的一声掀翻漆盘。叮叮当当的漆盘跌落声,玉碗碎裂声,回荡大殿,长久不歇,惊得王怀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膝如筛糠一般颤抖。

      “陛下!延寿水火丹……只剩最后这几颗了!肃王说……他说……”

      “朕不要再服这个!”

      李信嘶声怒吼,语声中带着绝望,带着悲怆,却也带着凌驾世间万众的凛凛威严:

      “分明便是毒物,朕怎能再服用!天下神医无数,不信没有人能破解这个药方!传旨蒋邈,太医署倾尽全力,给我做出解药,若是保不得我平安康泰,他们知道下场!”

      王怀祖瑟瑟的应和声里,李信仰面向天,望向殿顶藻井,望向殿外晨光初现的长空:

      “朕不信!命运待我,不该是这样,我李信,绝不会输给一句谶语!”

      ——————

      时已入夏,薰风清和。甘家香堂的店堂内,热闹更胜往日,男女老少穿梭,令胖掌柜十一娘应接不暇。

      “不知道名字的香?也说不清味道?那要如何寻找?”十一娘讪笑着打量来人:“我甘家香堂出产的香品,说有千种万种,毫不夸张,要花多少人力才能给你找出这一款香品?”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形高大,挺拔,异常轩昂雄伟,一望可知是军旅出身,然而面容清癯,神情憔悴,带着一股莫名的苍凉之气,瞧着也不像是个能用香的人。

      “拜托了。”他低声道:“是内人昔日用过的香品,内人亡故已久,我……想念那香品的味道。”

      “哦。”十一娘耸然动容:“军爷如此长情,实在教人敬佩。只是毫无线索可查,也真是无能为力了……”

      “开库房,为他寻找。”

      身后蓦然响起一个声音,平淡,清冷,却又不失令人肃然起敬的威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 自食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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