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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尘世煎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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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一身赭黄便装,黑纱便帽,斜倚案后,双眉紧蹙,凝视着跪在阶下的儿子。李重华已经被剥了冠戴,素服跣足,身姿却挺拔如常,那双清澈的黑眸毫无畏缩退避之意,平静地迎接父亲的视线。
“……你们母子是怎样寡廉鲜耻,做出这样的事。”李信疲倦地以手指撑着额头:
“祸国殃民,欺君瞒上,行将败露之际谋杀亲弟,你……还有人性么?”
“是臣的不是。臣自知罪该万死,所有罪责,臣一身承担。”李重华双手伏地,深深稽首:“臣任凭圣上处置,只求不要牵连贵妃娘娘。”
“一座城池,上万条人命,国土沦于敌手,江山社稷险些倾覆,你现在来与朕讲条件!”李信的声音渐渐拔高,裹着难以自抑的杀意:“朕将你母子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朕之愤,不足以解万民之恨!……”
余音激荡殿中,如万千猛兽咆哮。李重华跪伏于地,一声不响,空茫大殿中,渐渐只剩李信剧烈的喘息声。
若是在两年前查明此事,必然要将这母子一同处死。
然而将这不孝不义的儿子传上殿来,看着他伏拜面前,李信心里那勃勃杀意,终归又颓然倒塌。饶是他身为天子,君临天下,无事不能为,也阻拦不了六个儿子一个个地惨死,如今只剩这三个了,为宗祧之计,也难以痛下杀手。
“你先给我面壁思过,禁足三年不得出府。”李信疲倦地摆摆手:“容春霭罪责难逃,已经拿在狱中,这桩案子,要着落在她的身上。即刻命宗□□陈明罪状,处死了罢,你须与此事划清干系……”
“不!圣上!”李重华膝行向前,面容苍白,几无人色:“事情是臣一身做下,与贵妃娘娘无关,臣甘愿领罪,恳请圣上放过贵妃娘娘!”
“怎能与她无关?她秉性不良,才养出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出卖军情,不就是为了给她换取一件玩物么?如此寡廉鲜耻,死一万次也不冤屈!”
“圣上!”
李重华昂首向着阶上,发髻已经散落,漆黑长发将一张清秀面容衬得分外雪白,黑眸中泪光盈盈,如深潭映月,凄楚得令人心颤:
“贵妃娘娘一生悲苦,并没有过多少欢愉,为了能换取母亲片刻欢颜,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母亲对此事毫不知情,一切都是臣的安排,圣上归罪,理当归于臣身!”
“你以为,朕不能杀你?”
李信的浓眉,狠狠拧紧,面容霎时间恢复了昔日的龙精虎猛,凌厉地盯住李重华的双眸:
“不要挑战朕的底线!朕心系父子之情,胸怀仁慈之念,不是为了让你讨价还价,既然如此猖狂,就将你母子二人一同处死,须知道逆我者死,天下无人不可杀!”
李重华闭紧了一双薄唇,凝视李信片刻,神情中毫无惧色,反而,唇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回禀圣上,臣甘愿领罪,那也是臣的一腔孝心。若是圣上执意将我母子处死,只怕来日悔之不及。”
“呵。”李信冷笑一声:“朕倒要听听,来日会有什么悔之不及。”
“臣忠心侍奉圣上,殚精竭虑,遍读天下医书,为圣上研制了天下第一良药‘延寿水火丹’。圣上服用一年多来,筋骨强健,精气充盈,多次夸奖药效灵验。”
李重华的声音,沉静稳重,一字字缓缓道来,却如声声惊雷,教御座上的李信瞬间渗出了一身冷汗。
“你……给朕……”李信艰难开口:“也下了毒?”
“不不不,臣怎能行此天诛地灭之事。”李重华乖顺地低头,长发自两鬓垂落,遮挡了那张温柔秀丽的脸:
“臣对圣上一片孝心,天地可表。延寿水火丹以诸多灵药炮制,中和阴阳,融济水火,有强身健体之功,延年益寿之效,常年服用可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只是有一点,臣也有所疏忽,忘记回禀圣上,就是此药绝不能停,一旦服药中断,体内阴阳水火失了调剂,不出一月必然暴毙。”
遥远的御阶上,龙案后,发出悉悉索索一阵微响,是李信撑在凭几上的臂膀在微微颤抖。
天子服用药物,素来严加防范。
那延寿水火丹研制出来,先是由太医署安排人手试服,详细审验药效,最后由李重华在御前亲自试服,李信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服用多次,毫无异象,自己才敢入口。那药物服用以来,李信自觉内气充盈,确有强身健体之效,一直颇为自得,一年来每日一丸,日日不曾间断。
如此珍贵的灵药,李信自然不愿外传。那药丸,都是李重华亲手调制,那药方,仅有李重华一人知晓。一旦李重华身死,宫中贮存的延寿水火丹,绝不够撑过一月……
“你……阿四,你……”李信抬起手指,指向阶下的李重华,语声已经变得沙哑:“你如此狠毒。”
“恳请圣上,不要误解臣的一片孝心。”李重华静静跪拜于地:
“臣素来与世无争,这一生没有别的期求,只愿与母亲安享余年,也愿父亲千秋万岁,那是社稷之福,也是臣与母亲的庇荫。只要圣上赐臣与母亲一点立锥之地,臣愿竭尽此身,保圣上龙体长安。如若圣上不肯相容,那么臣与父母在另一个所在阖家团圆,也是臣的乐事。”
殿中静寂得,仿若时空凝固,万物冰封。不知过了多久,那龙案后的天子,终于坐直了身体。
“朕平生不受人胁持,何况朕的儿子!”
语声凌厉,凶猛,仍充满勃勃杀意:
“用区区一颗延寿水火丹胁持天子,痴心妄想。天下神医无数,岂能破解不了一个药方?朕千秋万岁,自有上天庇佑,将你碎尸万段也不妨碍朕的长生!一刀斩了你,倒是便宜了你这毒物,朕就教你活下来,尝尽尘世煎熬!王怀祖!”
殿后珠帘打起,御前常侍王怀祖小跑着奔入,俯身御座之侧。
“传旨。”李信向后一靠,重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即日起,褫夺肃王爵位,贬为庶人,关押天牢,终身不得踏出半步。容春霭押回沐芳宫幽禁,朕一日平安康健,便教她一日平安康健,朕一日不安宁,便教她百倍承受苦楚!”
“喏。”
王怀祖躬身回应,垂下的眼帘后,视线悄悄转向阶下的李重华。
那少年微微昂首,秀丽的长睫闪动,与阶上的君王对视。殿中光线苍茫,映得那张精致面庞如月华笼晕,如梦如幻,神情间没有凄楚,没有绝望,倒是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臣领旨。叩谢圣上隆恩。”
李重华郑重跪直身体,稽首三番:
“保父母平安康健,臣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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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脉象恢复了!”
李重耳的榻边,众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里,莲生疲惫地坐倒,握紧手中玉瓶。
那封喉华藻,实是闻所未闻的剧毒-药物,太医署使尽法子也无法疗治,最终还要靠这神物,当年那飞天、莲生的阿娘,为李重耳留下的玉瓶。
小小的瓶子,看似平平无奇,却是天神独有的军持净瓶,佐以柳枝甘露,能凝聚驱病健体的摩诃波楼沙花香。两年前莲生与李重耳花费莫大心血制成这瓶奇香,在归雁里瘟疫中,拯救了无数民众的性命。
如今走投无路之际,唯有寄希望于天界神物。摩诃波楼沙花早已随着飞天的离去而消失,这瓶中香气也已经消耗殆尽,丝毫气息都闻不到了,世间也只有莲生,能够以香神乾闼婆传授的汲香之术,激发出瓶中最后一点余香。
“阿娘……护佑我们……”
眼望着那空荡荡的瓶中终于有一线余香升起,白雾袅袅,随着莲生手势,融入李重耳枯槁的唇间,眼看着他呼吸渐渐平稳,面容一点点恢复红润,莲生仿佛整个人骨架都被抽走,瞬间再无一丝力道,软倒在李重耳身边。
日已正午,阳光和煦,明媚日色透过半开的直棂窗,在帷帐上印下一层层温柔光影。莲生伏在榻边,温软小手紧紧握着李重耳的大手,侧耳倾听他的胸口,那至为熟悉至为宝贵的咚咚心跳声。
“瓦娃她们就这么走了?”李重耳声音依旧虚弱,只有眸中已经渐渐恢复了光芒:“我都没有当面致谢呢。”
“她们还会来的。”莲生笑了:“瓦娃说这是第二次救你性命,你还有一次机会,她们不会离开你身边。”
“唉,神出鬼没的乌孙人……四兄呢,有消息吗?”
莲生摇了摇头,尚未开言,只听门外脚步声飞快奔近,哗啦一响,门扇拉开,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入,正是李重耳的辅护都尉霍子衿。
“莲生姑娘……”
史无前例地,他的目光并未投向李重耳,而是急切注视着莲生,一头汗水淋漓,面色异样地苍白,仿佛也中了封喉华藻一般。
“我有事求你。”
甘露大街上人流熙攘,万千百姓如常度日,说笑声吆喝声伴随着滚滚沙尘飘荡空中。莲生与与霍子衿纵马飞驰,奔往皇城东面的狮子巷,那里是关押朝廷重犯的天牢所在。
“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人命关天……”霍子衿口唇颤抖,望向前方的目光中,满是异样的仓惶:“家父要我传太医,我觉得太医也无能为力,或许……只有你能救她。”
“容贵妃?”莲生满脑袋信息拥塞,几乎无法理清:“她下狱了?中毒了?怎么会中毒,肃王呢,肃王是使毒的高手,他必然能救他母亲!”
“肃王被圣上传去同寿殿,迟迟没有出来,牢中……只有……只有我父亲在。”
黑暗的牢狱,唯有过道里松油火把照明。
狱卒已受了重金收买,远远避开,牢中只有两个相拥的人影。
“为什么要这样,阿脂,为什么这样?”
那男子须发都已花白,然而面容清癯,仪表英伟,犀冠紫袍,乃是九寺大卿的从二品服色,正是霍子衿的父亲、少府寺卿霍承安。平素喜怒不形于颜色的霍大人,此时已经语无伦次,泪水和着汗水一齐流下,语声颤抖得难以分辨:
“又不是你主使,未见得是死罪,为什么不待圣上处置,自寻短见?”
他怀中那人,黑纱覆面,一声淡淡的微笑,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
“我死了,才能换得阿四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