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卸载白晴明》木槿蓉

3、第三章

　　“愚不可及。”
　　鬼切低头凝视着大天狗，这位曾经位列于妖界顶端的大妖怪，如今的状态，不可谓不狼狈——赤红色的天狗面具被打碎，露出甚至还带着一点稚气的面容，金色的碎发浸泡在血污中，鸦羽凌乱，一对坚韧巨翅的骨头几乎被全部碾碎。

　　但他还活着。

　　妖怪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生命，只要给他更多时间，大天狗就能从这种可怕的伤势中恢复过来——

　　可惜，他不会再有类似的机会了。

　　鬼切反握刀锋，对准大天狗细弱的脖颈，立刻，刀锋就在他脖颈处擦出一道伤口，却没有多少鲜血流出来。

　　鲜血已经流尽。

　　忽然，一道声音从鬼切的背后响起：“请稍等一下……”

　　鬼切十分警惕地回过头，声音竟然是在一处废墟底的黑色石头发出来的。他用刀尖扫开废墟，露出下面的石头：“这是什么？传音术？花鸟卷？”

　　“都不是……”
　　白晴明露出柔和而无奈的微笑，他似乎不想就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块“石头”里详细解释，转开话题：“……初次见面，很高兴见到您，源氏的重宝，鬼切先生。”

　　“藏头藏尾的家伙，你想做什么？”

　　“不知您可否保留大天狗的性命？”还不等鬼切说出拒绝的言语，白晴明就非常上道地说，“我知道，您的主人正在寻找能够制造极品式神的素材，而作为传说中的日本三大妖怪的大天狗——的羽毛，正是这最好的素材之一。”

　　“你怎么知道……”

　　“我愿意用八岐大蛇的逆鳞来换取，这应当也是您的主人所需要的素材，不是吗？”

　　“……”

　　鬼切面色沉沉地看着白晴明。

　　有那么一瞬间，白晴明几乎以为谈判破碎，鬼切即将一刀斩断黑色石头，但最终，鬼切只是将长长的刀刃收回到刀鞘中：“安倍晴明大人，主人向您问好，他接受了这份交易……”

　　白晴明明显松了一口气。

　　“还有就是——”
　　鬼切递来意味不明的眼神，他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地转述说：“我的主人说，妖怪就是妖怪，如果在妖怪身上寄托人的感情……大名鼎鼎的安倍晴明应该知晓，凡是在妖怪身上寄托爱恋的笨蛋，最终都是个什么下场。”

　　“多谢提醒。”

　　白晴明笑意盈盈地回答，他那个表情就像是在说——

　　我知道。

　　但我不想改。

　　*

　　*

　　“快快醒来吧……”

　　人影在眼前晃动。

　　另一个更沉稳的声音说：“……童女，不要乱动，大天狗先生受了很重的伤，让他好好休息。”

　　“可是……”

　　“晴明大人……”

　　这些含糊不清的话语，就像是水面上晃动的倒影，支离破碎，根本无法组合成意义分明的词句。而大天狗的意识就在这混沌的湖水里沉浮。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睁开眼睛。

　　天色很美。

　　沿着简陋的木窗往外看去，天际边缘正舒展着一片绸缎般的晚霞，流光溢彩，滟滟生辉，几乎将世界都染成一片迤逦的红。

　　而在这片红色之中，大天狗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正提着大大的包裹，急匆匆地往这个方向飞来。

　　*

　　*

　　童男。

　　童女。

　　这两个宛如穿着鸟雀羽衣的孩童，是阴阳师常用传递消息的式神，实力不强。

　　大天狗曾经听黑晴明大人提及过，安倍晴明在施展阴阳分离之术之前，曾经嘱托过式神童男童女很多话，以至于，童男童女拒绝承认黑晴明大人——

　　可是，现在这两个小家伙却说：“是黑晴明大人的嘱咐。”

　　“黑晴明大人很关心你。”

　　大天狗：“……”
　　……他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单纯，特别无知，特别好骗？

　　他沉默片刻，没有揭穿这智障的谎言，转而问：“鬼切那家伙呢？”

　　童男童女似乎是真的不清楚：“鬼切是什么？”

　　“……算了。”

　　大天狗大概也能猜到一点。

　　童男问他：“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
　　如果换做还不认识白晴明时期的大天狗，他大概会干净利落地杀光所有背叛自己的村民，从此之后，投入黑晴明大人的队伍，从此，越发相信弱肉强食的残酷守则……

　　……毕竟，他可是妖怪。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和鬼切战斗之后，那种深入骨髓般的痛苦和仇恨都淡去了。大天狗发了一会儿呆，才后知后觉地回答：“我可能会……到处流浪吧？”

　　“……？”

　　童男迷惑地问：“你不去投靠黑晴明大人吗？”

　　“……”

　　大天狗嘴角抖动一下，他偏侧过脸，故作轻松地回答：“黑晴明大人曾经说过，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在此之前，都无须式神跟随……”

　　当然，事实是——

　　安倍晴明的式神们根本不承认这位新主人，这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但黑晴明心高气傲，既然你们都不肯承认我，那我也干脆舍弃式神。

　　“更何况，我现在身受重伤，就算是前去寻找黑晴明大人，也只是增加一份拖累罢了，最起码，也要养好伤。”

　　童男童女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大天狗也想跟着叹息。
　　这两个小不点身后的人是怎么想的，骗人也要找个演技好点的妖怪啊。

　　破绽如此明显。

　　大天狗还要装作没有发现问题，他也装得很辛苦啊。

　　“对了，”童男从羽翼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石头，递给大天狗，“这是我在战场上捡到的，是你的吗？”

　　大天狗一时恍惚。

　　“是我的东西。”

　　他伸出手，将那块曾经扔掉的石头，重新握到手心里。和之前比起来，这块饱受摧残的黑色石头上又多了磕碰擦痕。

　　大天狗不由自主地柔化了眉眼，露出仿佛雨霁天青的笑容：“是我很珍贵的事物，如果弄丢了，我会很痛苦……谢谢你。”

　　“既然很珍贵的话，那就一定要珍惜保管啊。”

　　“当然。”

　　*

　　*

　　大天狗恢复得很快。

　　碎裂的骨头重新咬合生长，脱落的羽毛也长出层次不齐的羽管，在童男童女的看护照料下，大天狗飞快地好起来。

　　一周后，大天狗坐在屋檐上，展开翅膀，将缠在上面的绷带全部拆下来。

　　——重新长好的翅膀比原本的更加健壮，紧密排列的羽毛边缘更是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您已经准备离开了吗？”

　　“嗯。”

　　童男又问他：“那黑晴明大人……”

　　大天狗摇了摇头，回答说：“我还不够强大，我还需要更多修行。”

　　*

　　*

　　告别童男童女之后，大天狗再度踏上了修行的道路，他在山林里与鸟雀为伍，不厌其烦地修炼操控风的能力，挑战避世的妖王，并恳请他们指点。

　　偶尔——

　　当然，只是偶尔，大天狗会下意识地抚摸着藏在袖子里的黑色石头，这块石头早就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然而，大天狗每次触碰到开关时，又会触电般地收回手指。

　　他敢于面对风暴，却不敢再去面对白晴明，但越是不敢，他反而越发思念对方。

　　想念白晴明眼角的笑意。

　　想念白晴明身后落英缤纷的樱花树。

　　想念吹过他衣畔的风，想念笼罩在他雪白发丝上的月光，想念他眼角的红痕……老实说，在此之前，大天狗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能将一个人的细节记得如此清晰，面面俱到且细枝末节。

　　越是想见，越是不敢。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的话——

　　*

　　*

　　“嘿！就算是大天狗，一样也要被我们镰鼬三兄弟耍弄——让我来看看这家伙偷偷藏起来的宝贝是什么？”

　　“那个，大哥……”

　　“三弟，怎么了？”

　　“我们好像没有把那家伙甩掉诶？”

　　正用小爪子捧着某块四四方方的黑色扁平石头的镰鼬大哥，一脸懵逼地抬起头，就看见某块阴影覆盖过来。

　　大天狗面色不善。

　　镰鼬三兄弟“噗通”一声地跪下了，下跪的姿势竟然还挺整齐：“对不起，大天狗大人，我们只是想和您开个玩笑，绝对没有任何想要冒犯您的意思，这是您的宝贝，没有任何损伤，请您过目。”

　　“……端上来吧。”

　　镰鼬的小爪子抠住黑色石块的边缘，大天狗想要阻拦，但已经太晚了。

　　熟悉的开机音乐。

　　镰鼬大哥被吓得爪子一抖，立刻就将黑色石头扔到了空中，大天狗伸手去捞。而这个举动，似乎被镰鼬三兄弟误以为是攻击的前兆，大哥立刻跳上了二哥的肩膀，二哥踩上三弟，三只妖怪齐齐发力，眨眼间就消失在大天狗面前。

　　大天狗已经无暇顾及这三个小混蛋了。

　　白晴明出现在画面中央。

　　他愣神地盯，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处于半空中，忘记了挥动翅膀，最后，竟然以一个相当搞笑的姿势摔进了泥土里。

　　嘶。

　　他大天狗一世英名，竟这样毁于一旦。

　　伏在案台上的白晴明微微动了动，他用一只手撑着头，也没有再戴那顶立乌帽子，一头柔顺的白发纷纷扬扬铺展在衣摆上，他眯着眼睛，神色朦胧地注视着屏幕外：“……大天狗？”

　　咬字很慢。

　　带着相当多的不敢置信。

　　大天狗僵在原地，下一刻，他反应过来之后，自己已经逃到了三里之外的大树树干上——但这没什么意义，他的手还紧紧地抓着那块黑色石头呢。

　　这算什么？

　　自己的翅膀背叛了自己的脑子？还是，自己的手背叛了自己的翅膀？

　　大天狗想不明白。

　　他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行吧。
　　也许真正背叛了自己的，是自己那颗不知道在纠结什么的心脏。大天狗看着白晴明，露出了相当僵硬的微笑：“好久不见。”

　　白晴明盯着他足有十分钟。

　　“哼！”

　　他十分不快地扭过脸，只留给了大天狗一个相当冷酷的背影：“大天狗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啊，想见我就见，不想见我就不见，也对，白晴明也只不过是一个哄你开心的玩物罢了……”

　　什、什么玩意儿？

　　在随大天狗的脑袋坏掉在之后，这个白晴明的脑袋，也跟着彻底坏掉了吗？

　　大天狗很快发现了蹊跷。

　　他看着案台上罗列的酒瓶，只觉得头疼欲裂，清醒的白晴明永远风度翩翩，而喝醉的白晴明……呃……

　　可是，他怎么就突然自暴自弃起来了？

　　大天狗试探着问：“你平时忙碌的妖怪退治和悬赏呢？”

　　“小纸人会帮忙的。”

　　“保护平安京……”

　　“大家都很能干，现在已经能很熟料地处理各种妖魔鬼怪，根本不需要我去处理。”

　　“……”
　　某种意义上，白晴明的式神们过于独立自主了。

　　可大天狗却生出了一丝不满，如果那群式神们真的如白晴明所说的那样，能够主动处理好各种疑难杂症。那么，白晴明怎么会独自一人孤独而落寞地喝酒？

　　怎么没有式神拦住他？
　　怎么就没有式神陪着他？

　　大天狗迟疑片刻，问：“你之前不是说，还要送式神一套完美的针女套装吗？”

　　“……这根本就毫无意义。”
　　白晴明忽然转回身体，他的手臂撞上案台，将上面的空酒杯噼里啪啦地全部撞翻。大天狗隐约看见，酒杯酒瓶下似乎压着一张人物肖像画，但还没等他看清楚上面的内容，白晴明已经将画卷收起来。

　　他轻声叹息：“……反正你又不打算留在我身边，你只想和黑晴明一起，贯彻你的大义而已。”

　　大天狗轻声否定：“……不是。”

　　“……”

　　“……”

　　呼啦啦的风从静悄悄的两人之间吹过，大天狗也分辨不清楚，这风究竟是源自自己这边，还是来源于白晴明周边。

　　他的心情也随风起伏。

　　大天狗很希望白晴明能够打断自己，但对方好像一时之间喝断片了，表情一片空白，看起来像是个虚假的纸片人。两人中间只有大天狗吞吞吐吐的声音：“……我可能还需要变得更强，只有更强，才能践行大义。我还需要更多的修行……”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好像说话声一重，就会将手心里的白晴明吹跑了：“……你愿意帮我吗？”

　　“如果我不愿意呢？”
　　还没等大天狗回答，白晴明就已经飞快地否决了自己之前的话，他叹了一口气，好像被绑架犯要挟到无可奈何：“……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大天狗不知道说什么。

　　他的心脏忽然变得很沉重，好像上面被压着沉甸甸的信任，这种信任来得太急促，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无所适从的狼狈。

　　白晴明还嫌不够般地补充：“只要是你的请求，我当然都会答应，但是……”

　　大天狗猛然抬起头来。

　　他很期待白晴明提出批评或者要求，仿佛这样，才能将他心头那股沉甸甸的感觉拉平。

　　白晴明说：“以后不要再让我一个人孤独太久了。”

　　“……”

　　“我也是会寂寞的。”

　　大天狗沉重地点点头。
　　——果然，白晴明养的那群式神，屁用没有，还是得他自己来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