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卸载白晴明》木槿蓉

2、第二章

　　这款游戏很有趣。

　　——或者说，白晴明很有趣。

　　介于登录游戏时的愚蠢介绍，大天狗倒还是记得，这是一款恋爱游戏。

　　恋爱啊。

　　如果他是一位天生多情的女妖怪的话，也许，真的会被白晴明的魅力折服。这位面若好女的阴阳师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通，就连妖怪的传说异闻，他也能身临其境般地娓娓道来。

　　大天狗着了迷。

　　这不能怨他戒心不重，而是，白晴明似乎天生就擅长撬开人的防备，他语气不急不缓，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偶尔冒出一两句有趣的讥讽，宛如忽然出鞘的刀剑，一瞥之间，只觉那寒光凛冽。

　　有趣。

　　博知。

　　分寸。

　　不失锋芒。

　　——而且还长得好看的谈伴，任谁都会觉得喜欢。这几天来，大天狗时时刻刻怀揣着那块怪异的石头，只要有空闲，他就会从怀里掏出那块石头，和白晴明多聊几句话。

　　白晴明也很忙。

　　虽然只是“石头”里的画面，但这位阴阳师每日都很忙，斗技，妖怪退治，阴界之门，逢魔之时，鬼王来袭，阴阳寮宴会等等等等又复杂又麻烦的活动，仅仅只是统计对方的日程安排，大天狗都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惊惧感。

　　这还是人吗？

　　就算是妖怪——哪怕是有四只手和两个脑袋的两面佛，恐怕都玩不成这么复杂的工作吧。

　　但白晴明做得很好。

　　甚至，无论多忙，哪怕在激烈的战斗中，他都会强行挤出时间，一心二用地回答大天狗的任何问题。

　　太完美了。

　　大天狗忍不住想——

　　完美到，
　　甚至有些虚假了。

　　唯一让大天狗感觉到一点“这还是个活人”的错觉，只在于白晴明偶尔会背着他的式神们吐槽，诸如御魂掉率太低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凑成将速度提升满值的御魂套装啊……

　　御魂。

　　这是阴阳师能从妖怪的实体里提炼出来的特殊存在，阴阳师能将御魂装备给手下式神，从而提升他们各方面能力。

　　纵然是天邪鬼赤或提灯小僧这些低级妖怪，一旦得到顶级御魂的加持，也会变得非常强大。

　　大天狗大概知道，白晴明最近在攒一套最顶尖的——一点浪费的词条都没有的针女御魂，但他最近脸黑，凑来凑去，都凑不出一套能让他满意的。

　　白晴明絮絮叨叨地抱怨：“至少要比给酒吞童子的那套御魂更强啊，否则，怎么送的出手。”

　　——已经送出去的御魂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这句话是白晴明说的。

　　他向来是认为，有些工作应当亲力亲为，只有式神感受到了自己的心意，才会竭尽全力地帮助自己战斗。

　　只不过，这套针女御魂，究竟是为谁准备的？

　　大天狗下意识地想问，但开口之前，他忽然又意识到，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他还真将这石头里的世界当真了吗？

　　这样想着——

　　大天狗落到鸟居的边沿上，宛如一只栖息的鸟雀。沿路上山的旅人们正依次将贡品拜访在简陋的神台上。

　　大天狗听见男人们的祷告。

　　“愿山神保佑。”
　　“远离战乱。”
　　“来年丰收。”
　　“……”
　　“……”

　　后面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祷告，祷告者放下制作精美的搞点，再依次从陡峭的阶梯离开。

　　从始至终，都没有人注意到站在鸟居之上的大天狗。

　　“这是你的神社？”

　　“没错。”
　　说到这里，大天狗也未免有些骄傲，“人类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妖怪也有妖怪的生活，两者相安无事，这不就是最好的大义了吗？”

　　“大义？”
　　白晴明微微颔首，他往刚刚吃了一块寿司，嘴角还沾着鱼子酱。他优雅地伸手擦过嘴角，也恰到好处地遮掩过一抹担忧的神色：“……我还以为，你会很讨厌人类。”

　　“讨厌人类……？”

　　若说讨厌，大天狗其实更讨厌同族。

　　他摇摇头：“人类很可爱，我最欣赏的两位……都是人类。人类和妖怪不一样，妖怪只讲究弱肉强食。”

　　说到这里，大天狗的神色不由变得恬静柔和，他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曾经遇到过的那两位人类都给予过他非常珍贵的礼物，一位给予他信心，一位给予他梦想。

　　“人类才懂得公平正义。”

　　隔着屏幕，大天狗听见白晴明轻笑一声，他立刻感到不快：“你觉得我这番话很好笑吗？”

　　“没有。”

　　“呵？”

　　“我觉得你很可爱。”

　　大天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可是能飞上崇高天云的大妖怪，你竟然说我可爱？”

　　这是瞎了吧？

　　眼睛不好使，他可以帮你……咳咳，找擅长医术的妖怪治疗。

　　“是啊，很可爱。”
　　白晴明笑得眉眼弯弯，片刻后，他收敛微笑，天蓝色的眸子流露出郑重之色：“我不反对你对人类抱着善意，只是……人类不如你想得那么美好。”

　　“……”

　　“人类没有那么好，妖怪也没有完全弱肉强食，而且，”白晴明停顿一瞬，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将自己的话语说的更能让大天狗接受，“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接受那一行旅人的供奉。”

　　“为什么？”

　　“你注意到那一行人里，排在第三个旅人了吗？”

　　“他怎么了？”

　　“他衣摆上有源氏的家徽。”

　　“……”

　　“……”

　　白晴明郑重地凝视着大天狗，而大天狗也回过味来：“就是那个阴阳师贵族——和皇室息息相关的源氏？”

　　“是。”

　　白晴明松了一口气。

　　他很欣慰地想，还不错，大天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无论是风调雨顺，还是丰年庆收，都不该是高高在上的源氏家族之人会祈求的内容。

　　这群人刻意隐姓埋名……

　　来者不善。

　　不知道是不是白晴明的错觉，大天狗头顶上的一根金毛晃了晃：“……那他们会吹笛子吗？”

　　“……？”

　　“应该会吧。”
　　大天狗喃喃自语，他自己的笛子也是从源氏家族里的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身上学会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下次相逢时，会让对方大吃一惊哦。

　　“你啊……”

　　“嗯？”

　　白晴明苦笑着叹息：“……也留点心眼吧。”

　　“你才很奇怪吧。”
　　“白晴明。”

　　大天狗其实很少直呼白晴明的名字，如果他提前知道这奇怪的石头人（？）竟然如此靠谱，大概会……更郑重点的取个名字吧。

　　总觉得这么称呼，有种别样的羞耻感。

　　“如果大义很容易成功，那它也不配我大天狗去追逐它。”大天狗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傲慢至极的微笑，“——可无论它究竟多难，最后我一定会成功。”

　　就像他终于成功击溃风暴。

　　就像曾经孱弱的翅膀在一日复一日的坚持中，变得宽厚的翅膀，最终冲上云霄。

　　“你也多相信人类吧。”

　　*

　　*

　　宣告一时爽。

　　现世报——来得急促。

　　大天狗无力地拍打着翅膀，但疼痛让他难以集中精神，猛然一头栽倒在树丛中。

　　附近，人影晃动。

　　“抓住大天狗！”

　　“领取赏金！”

　　“这可是源氏的命令。”

　　多年的庇佑恩情，在金钱和刀剑的胁迫下毫无意义，大天狗当然谨慎地没有碰外来者的贡品，但他没想到，一直供奉自己的村民们竟然也叛变了。

　　也是——

　　明明白晴明已经告诫过他了，是他自己，傲慢地认为，强大的实力能够解决掉一切鬼蜮伎俩。

　　“我……”

　　“还有生机。”

　　在肃杀的夜色里，白晴明的声音依旧稳定，一如往常。他的情绪感染了大天狗：“你先将翅膀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好。”

　　“敌情如何？”

　　“大部分都是没什么战斗力的村民。”大天狗瞥了一眼正在山路里寻找自己的人群，不懈地撇撇嘴，“大部分一个风刃就能解决掉。”

　　白晴明叹气：“大天狗……”

　　大天狗从善如流地改变了语气：“当然，真正麻烦的不是他们，而是——”

　　他从枝叶的缝隙里，向山峰望去。

　　夜色浓重。

　　大天狗看不见那位式神的身影，当然，对方也看不到自己，但那冲天而起的妖气正昭示着对方的身份。

　　大天狗轻声说：“刀剑化作的妖怪，啧，就是不知道本体是哪一振名刀。”

　　“别说话了。”
　　白晴明已经在桌子上绘制了一张复杂至极的符箓，他将白纸揭下来，几乎整张纸贴满屏幕：“妖怪之血也是很好的符箓素材，你现在身上流的血，也足够写下这个符箓——它能隐去你的身形。”

　　“……”

　　白晴明意识到不对：“你在做什么？”

　　“我要去杀了他！”

　　“别闹了。”

　　大天狗猛然抬起头，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很妖怪，但他原本就是妖怪，此刻也只是暴露真实而已。

　　愤怒充斥在胸膛里。

　　大天狗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被计算的愤怒，还是被背叛的愤怒，或者，诸多愤怒混杂在一起，他已经不想再分辨：“我要杀了那几个源氏的阴阳师，杀了那些村民，他们都该死——！”

　　大天狗眼底一片被侵染过的血红。

　　“你……冷静一点。”

　　话虽如此，大天狗只觉得，手心里握着的薄薄的石头片，仿佛燃烧般的炽热，甚至，几乎烫掉大天狗的一层皮。

　　“你不是他的对手。”
　　“那位式神名字叫做鬼切，是源氏供奉多年的名刀髭切化作的付丧神，实力强悍——纵然是酒吞童子，也能势均力敌。”

　　“是吗？”

　　“你现在中了毒，我们先离开这里，别的事情可以之后再说——”

　　“白晴明啊——”

　　大天狗拿起那块石头，他看见白晴明的脸，那位阴阳师依旧霞姿月韵，眉眼紧锁，完全压不住那一层担忧之色。

　　他淡淡地说：“——真有趣，我都没有听说过的可怕刀剑付丧神，白晴明你却非常了解呢。”

　　白晴明听出了言外之意。

　　他原本便是冰雪聪明的角色，此时此刻，更是立刻理解了大天狗那隐约的指责：“你怀疑我？”

　　“太巧了。”
　　“……我捡到你才几天，就有不知明细的敌人前来，你知道源氏，也知道那是源氏的鬼切，你什么都知道，白晴明——所以，你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当原本温情脉脉的假象被撕裂，紧随其后的，则是当事人自己都想不到的残忍质问：“你这么苦心孤诣地接近我，究竟想要什么？”

　　“……”

　　“算了，我也不是很关心。”

　　大天狗其实想说，下一次，能不能不要用洗白脸蛋的黑晴明的脸再接近自己了——但他转念一想，也许此时一去，就是永别，那就更没有寒暄的必要了。

　　也许，最终——

　　大天狗甩了甩头，将那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出脑海。他从树梢上站起来，草草包扎过的黑色翅膀无精打采叠在身后。

　　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好。

　　但是——

　　纵然战死，他也绝不做怯懦逃跑的懦夫。不管那鬼切身后的阴阳师究竟打着什么鬼主意，他也绝不……绝不……

　　大天狗闭上眼。

　　他松开手，那块石头从手掌心里滑落，落到地面，跌进泥土里。随着距离渐渐变远，白晴明焦灼的呼唤也渐渐听不清了。

　　大天狗扬起翅膀。

　　——白晴明，再见了。

　　其实，到底是不是你出卖了大天狗的行踪，已经不那么重要，这段时间和你的相处，确实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