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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消失 ...

  •   一切起因得先从一件和白玉堂八竿子打不着的命案说起。

      近半年前,真定府下属平山县有一县尉,为邻县出身的一个寒门士人。他在审核公廨财务之时,发现钱账不合,赶紧向县令请示。然而该县令先是支吾推托,继之以申斥,复继以折辱攀诬于此人。事后来看,当时合衙上下,内至县令,外到司事,尽都侵吞下县衙里的银粮细钿,中饱私囊了。此事可悲在于,清者不能自清,势单力薄下反倒被诸人罗织了其考察不实,实际贪赃枉法的罪状,后来即被缉捕下狱,不久便忧悲成疾,一命呜呼了。

      此事当属一件大冤案了。该困牢而死的县尉膝下遗有一女,愤而告状至开封府,整件案情纵令底下甚秘,但经包大人审理,又多番查探人员行迹,收集证据之后,终使那名县尉得以昭雪清白,使主谋贪赃一干人等绳之以法。

      县尉的女儿事后对包大人感恩戴德,言之必要报恩,包大人自不接纳,只当一则闲话听过不作数。可女子却执意言出必行,可她本人无法长期在开封逗留,便即另辟蹊径,将己身所学厨艺,尽数传授给开封府衙厨下的掌事严大娘。严大娘家中世代皆为卖下酒厨子,她原也当过德州大酒楼少有的女茶饭量酒博士,又有在各个官府衙门后厨职司的经验,凭她掌勺多载的手艺所出食物,无不妙香生发,听闻便是再没有胃口之人,只消闻了她做的吃食味道,即会立时索饭索菜,大啖一场,方才觉快意。

      可新奇在于,报恩女子也不知从何处学到做菜面点的技艺,竟能胜过严大娘。曾几流传过相当广泛的说法,据以称其烧出的吃食能召唤天上林间的各种鸟类。

      鸟儿们本以食虫为主,或辅以其他各色杂粮,然则此女所用的食材一旦出锅,即能令远处的鸟儿们循味而来,群聚于其四周,又或立在枝头处引颈翘盼,也有展翅俯下之际嘶鸣盘桓,总之是想要试着接近于她。虽不知这一则传说究有几分令人可信,但严大娘经她指点后,掌厨的能力确是更为精湛,连白玉堂那么一个极其挑嘴的,自被包大人留在开封府用过几次饭后,也对严大娘做出的食物醉心不已。

      事发那日,开封府上下少来无事,太平得恍如长久来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平凡朝夕。晌午以后,白玉堂愉快步出展昭的房间,独自在开封府的庭院里溜达来去,展昭等了好一会儿并不见人回来,顾虑着白玉堂的去处,忽而替他感到耽心,反倒越发有些不安,只觉得哪里古怪不好,虽深以为并不该有甚么麻烦出现,却再也坐不住,便即推门而去沿路寻找一番,可并未有所收获。

      他于合府庭院屋间,前后徘徊了好一会儿。又从后园栏篱之外新辟的小径一路走进东南边一处利用地势,将一脉山地之水引而环之,围潭筑就的水潭。他弯腰扶膝见那十数尾寸口细鳞的红小鱼从一侧沟渠摆尾游至另一处,在十分清澈的水中反复回游往返,便即叹了口气,心想若是白玉堂影踪若是像这些小鱼儿一般该多好,这样他一伸手就能抓住了。

      左后无果,待展昭欲为归计之时,“啊——”其人堪堪趋至后院偏门,就听里头传来一声尖叫。他循声偏头侧眼一瞧,小半洞开的门隙之间露出青绿绣花的衫裙,那自是严大娘所着。展昭方想远远唤一声,岂知严大娘即冲口而出一句“大白天闹鬼了!”发足便向外便奔出,与展昭正相打了照面。

      那小门入槛之地埋没着些许用来扃锁角边的卵石,早先即被江水冲涤磨打得如珠似玉一般,个个滑溜坚固,严大娘脚下踉跄,一溜身顺落倾地,若非展昭及时出手相扶,那庞大肥胖的身躯当真要如倒塌的浮屠般摔到在地。“甚么闹鬼……”他正待问出几字,想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然而严大娘并不答话,瞧她脸色煞白,显就像极了被恶物恫吓过一番,便是被展昭相协,亦然脚步凌乱,跌跌撞撞。展昭心知如此情状,定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厢令人坐在廊下缓出几口气,即入厨下察勘,哪里还有甚么鬼魅的行踪?

      原先展昭以为许是严大娘错眼,将偷进开封府里的盗贼看成了妖鬼。凡敢进开封府意图不轨者,非大胆妄为便是功夫颇为了得,然而除了严大娘的尖叫,展昭当时全然没有察觉到生人气息,那对方还藏在里面么?展昭不动声色游目寻觅翻找,后来未果,他不禁吐了吐舌头,觉得好笑得不行,心想莫不是当真遇上非人行径,此厨下只有一架之阔,四五进步,哪里能藏人,除非对方会隐身或躲进了熊燃的炉灶之中。不过他生平也从未遇到过这般怪异情景,而严大娘一惊之下非同小可,竟是一时半刻回不过神来,那些素日帮佣的小工此时一个不见,展昭知道,即便严大娘不出央求,就凭她碎碎说长道短,魂不守舍的模样,自己或恐也走不了,可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试着虚虚一问:“严大娘,那个鬼你瞧见长甚么样么?”

      话音刚落,展昭忽地又“呀”了声,急道:“不,我是说……”他这一下变口仓卒,之所以如此,是心觉自己问了一句很傻的话,先不说鬼魅行径为何白日不去伏蛰,却到处游来荡去,而万一对方不过只遭惊吓却未目睹鬼魅真身,那自己的话岂非显得虚实莫测,更由人生出“闻蛩然而乍恐”的感觉么?是以只以突然而发。

      严大娘掏过手绢拭去鬓角的冷汗,果是没有开口。她那半老庞然的体格已推挤回厨下,因午后背光所出的阴影正笼罩在灶头四周,尤显得紧张感十足。展昭认定己身说话不妥,将人吓到,心里甚感内疚,哪知这个时候,严大娘却陡然开口道:“展大人,听你这么一问,我细想一下,当真是未瞧见那鬼到底长甚么模样。”

      眼见人的脸色隐隐泛青,展昭揣度好歹,认定是被自己的话所恐吓,从而追悔无及,暗呼“糟糕”,沮丧得鼻子发酸,几近忍不住要哇的一声哭出来。“严大娘,是我口无遮拦,可我并非有心要……”他咬唇嗫嚅着作歉,极力托盘心中从未想过此事。然而严大娘的回应却是远远超出他思想出入进退的境地,“展大人,我倒不是怕甚么,开封府里有包大人在,哪会来甚么不干净的物事,我是气得发抖,我好气,气死我了!”展昭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交代,反而勾出了另一个从未预料的结果,竟是愕然不知所对,连快掉出眼眶的泪水都被憋了回去。他一怔之间,就见严大娘豁然起身,这才宛若夜梦有人遂入,惊寤而起,喃喃道:“这个……谁惹毛你了么?”

      “自是那鬼啦,竟光天化日之下偷吃我这么多块桂花玉带糕?!”严大娘立刻提高了嗓子,拿起灶头上一碟皆被咬了一半的点心糕饼以及四五个空空如也的盘碟,重重拍在一旁的桌上,那般惊怒交集,言下分明痛斥鬼魂卑鄙无耻的模样,以展昭来看,大有预备要为这些桂花玉带糕和对方拚命之概。

      展昭倒也明了严大娘对自己做出的吃食极端庇护的性子,又私以为偷食之鬼倒也极有口福,那些糕饼一层蒸熟米粉一层蜜糖猪油,三层夹好又覆上挤去苦水,用蜜糖浸渍,入口皆是桂花香气,松软清甜。纵览开封城内,便是花钱也买不着如此的美食。只是,展昭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开封府的点心已经名声大噪,遍传人间地狱,甚连一只鬼,都不顾朝夕偏生要潜入府内偷吃一通么?瞧那些“案发现场”留下的证物,对方俨然拼命胡天海吃一气后,又舍不得剩下的桂花糕,故而才各自咬了一半以作慰藉。

      这大抵是只饿死鬼吧?展昭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严大娘的絮絮叨叨,持筷翻检剩余的糕点,心中已不知嘀咕了几十来遍。然而兀自琢磨一个问题:为何为鬼也会饿呢?自人们口口相传中,展昭曾道听途说人死作鬼,即不再食谷肉蔬果等物,形同辟谷。且不提那饿死鬼是从来吃不饱的,若当真其者偷食,哪会舍得把糕饼留下。何况……以展昭的眼光来看,留在桂花糕上的分明是人齿之印嘛……他漫不经心地想,这鬼魅的口味倒是与玉堂颇似。

      当白玉堂的名字瞬息跳入展昭的脑海,展昭这才发觉懵懂发觉自己把找人的事全给忘得一干二净,然而放才他已在府中周遭之内寻过,分明不见人迹,根本与凭空消失毫无区别可言。他压根不曾想过白玉堂是否已离开开封府,甚至反倒莫名其妙地觉得对方就在附近,甚至就在他身边,且这般心思斗然强烈,却已超越了事与事之间,他所能领悟的种种重重的联系,令他心下须臾间焦躁不安起来。然而严大娘当然不会知道展昭所思,只是张目混混沌沌地四下张望,依旧漫天漫地数落着“偷糕罪鬼”,东一句西一句,说来不外如此。

      展昭自不忍拂了老人家爱找人倾述的意愿,何况还是这么“大”的事,可他的事亦同等重要啊。展昭心底自无天下虽大,再无找人一事之外能分他之心的意思,可也几近期望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便见他抓耳挠腮,搜肚刮肠地到处寻找一番拔步而出的借口,然而,最后出口之言竟是——“是我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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