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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认错 ...

  •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自令严大娘不意有此问,当即一吓了一跳。“啊?展大人……是你吃的么?”她老脸的皱纹堆挤在一处,极为错愕地冲着展昭上下打量,“我吃的……我饿了……”展昭抖着唇,送出僵硬的解答,即把眼一闭红着眼圈儿委屈,更多是带着祸从口中的小心思琢磨着,为何他要为白玉堂撒如此这般丢人丢到外婆家的谎话。然而事已至此,还是莫再后悔了,反正后悔也早已晚矣。

      在这一念上,展昭反复低回懊丧,垂首甚感羞愧。比起目下压根还未知如何暴跳如雷的严大娘,他心头所充盈的知见俨然显得慌张而促迫得多。展昭微掀一寸眼睑,从眉睫阴影空隙间透出来的微光猜度,严大娘此间会如何指他鼻子,骂他是小贼。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里跳出,为了化解令他几近窒息的纷扰,很不自在地弯身在侧旁支架上择了根鲜青嫩绿,不知甚么名的扁菜叶,捻指顺了顺一束尺许来长的柔软叶片,打上两三环死结。

      随着一分一寸斜移的目光,他那因乱以他言所生的心思,待云游踅回现实的那一刻,已隐隐然相信自己这个护卫大抵也是要在开封府当差当到头了。便是包大人不撵他走,然而与严大娘却兀自抬头不见低头见。纵令他始终挨着前院不过来后边,尽力消减严大娘睹之即生怨怼的心况,可这般掉面的事一旦挟带风声,传扬出去,后果业已可想而知了。或许正因为这一股股油然而生的想法持续翻来覆去,众多无形之中存着令他幽闷的万般无奈,由此变幻得相当凌乱,以致他始终被迫感受着厨下里压抑极度之气,全然不敢再出声,瞑目惴听之间,仿若端的是万籁俱寂,而那根菜叶早已在人手中被反复揉搓得稀烂。

      完了,真完了。耳听对面之人朝面而来的动静,俨然更趋近了些。展昭弃掉菜叶扁嘴大叹,但又心知掩耳盗铃全非解决之计,饶是凛然有畏也微微睁眼去,然而乍然突见到面前两尺外,那生满横肉褶皱的面孔,正瞪眼瞧着自己,一惊之下,又慌忙闪避视线,默默站在原地,兀自愁思暗生。这时,忽听严大娘粗声粗气地冒出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道:“展大人,你是不是这两日的饭没吃饱呀?”

      “这个……”自想不能老是低垂着头,以顶心与人交流,展昭只能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往下回答。犹豫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点点头道:“嗯……”他只觉得严大娘神色间貌似模棱两可,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不自禁的感到阵阵胆寒,然而对方没有顷刻戟指相斥,是否已比预料之中要好太多了。严大娘的相貌并不好看,照说年纪不大,可是脸爬皱纹,嘴角深陷,却似五六十岁,且身段尤其粗犷,这也是她为何身为妇人须出外谋营生,却严其格调,不愿也不能抛头露面的原因之一。即见她一闻此语,兀自满面狐疑。“那为何不早说呢?”此言一出,说话之人突然挺直了身子,其貌不扬之中却顿生一丝慈祥温柔之意,展昭一见即楞,摸不着头脑为何对方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他这厢满心疑惑,一时轮囷纠结,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甚么,严大娘似乎已从他的眼神里揣摩出其根本不可能得知的言辞情味,竟尔惊呼道:“怪我眼拙,怪我疏忽,素日虽也老见到展大人,却未多加相顾,居然让你饿着肚子,我这也太不像话了。”

      咦?这口吻当真与他想象的半点不像,展昭这般以为尚不及答话,严大娘接着又补一句:“原来说来说去全是我的过错呀!”她一面说着,一面不时地探头斜眼打量四周,然后仍不待展昭回话,暴睁双瞳,迳自抢道:“展大人,想来是我昨夜没歇好,疑神疑鬼的,你瞧我,闹了个大笑话!”

      到底是谁闹笑话啊!展昭几乎要哭丧着脸,暗忖严大娘这般究是刻意作无谓状呢,还是指桑骂槐说嘲笑他呢?严大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有气只管撒了便是,莫要口是心非,假装露出好口气或好脸色,吓死人了。他断不了胡思乱想,耳听得严大娘又道:“不就是些桂花糕么?瞧我有啥大惊小怪的。”

      “不就是点桂花糕?!”展昭瞪大了眼,声音虽然斗然沙哑干涩,但兀自成功地回应了他的错愕及不敢置信。

      “展大人莫不是以为不是桂花糕,不是桂花糕又当何物?”严大娘大眼瞪着展昭,然而这厢一瞪,也只霎那间事而已。她嘴角一扬,竟是笑了起来。展昭对此着实浑身不舒坦,不是桂花糕又当何物……总不能说桂花糕成精吧?!他一时噤口屏息,对严大娘的言举既感到万分惊讶,又觉得恐慌,一方面还很有点发窘,真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瞪大双眼决议坦诚相待,伏身向前,鼓着不多的心气小心翼翼地对严大娘低声道:“话虽如此,然则,我只随口一说……”他话语贴向唇边,许是因为生怯难安,说的声音极低,不过对方并未听清,待得再询问一遍,展昭已是气蔫,颦眉蹙额,踧踖不安,胀红着一张脸,再不敢应答。唯恐严大娘又以他释疑随便而不满。若问他为何这般,他当真说不清,只道是旁人无法理会的心绪,怕或是不怕,哪里有道理可言。

      不过但瞧严大娘目光中越发充满关怀之色,展昭胸间一热,不禁嘴角一噘想要哭了。严大娘似乎甚都不在意的样子,只与展昭对望数眼,便尽量细着嗓子,语音慈和地接过话头:“不过展大人吃多了桂花糕,可容易积食,下回莫吃那么多啦!”

      展昭的哀怨如骨鲠在喉,眼睁睁看着严大娘以他做梦亦不能料得之宽容施以误会。虽然不至因此而受到嗔怪,本人实应感到庆幸才是,可展昭却深深为之尴尬不已,转念忖来,直感遭际不好,肚里来回自语:“桂花糕不是我吃的,就不是我吃的……”尤其一迳想到那些被咬去一半的糕点,他便难免嘟嘴鄙夷,心想自己哪会如此没品,若不是鬼就只有老鼠以及大个茶婆虫才会这样啃了……

      到底是鬼还是老鼠呢?展昭暂且寻绎不出因果,面露疑色,低声道:“怪哉!”鬼照例当真不该饮食的,桂花糕缺损部分与茶婆虫的口径不相吻合,那么……便确是老鼠不成?不过应该不是小老鼠吧?可勿论大老鼠抑或小老鼠,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尤其古怪的是,他在开封府这么久,从未听说厨下闹老鼠的。

      严大娘根本没听到他说甚么,迳自接着自己的话,道:“总之,打今儿起,只消展大人觉得饭量不够,尽可早先知会一声,我定会给你开小灶的。”这番话说来算得切要,颇为体贴,她看展昭神情惝恍,似有不可言之,心下虽然有未解之惑,却是思忖少许,索性打消多做解释的盘算,无奈地开门见山。展昭哪能晓得这些,只是在她诸多叮咛之中,甚感不知所措,倘若严大娘那几分温和的言语中带有指责,他大抵还会好受些,毕竟说了谎话还能博他人通情达理,委实让他愧不敢当,情何以堪啊!不仅如此,他反复将整桩事翻想一遍,一迳觉得一切全怪白玉堂不好,不由地懊恼腹诽:“白玉堂,我恨你,若不是你瞎跑,我怎会被人误会成是个大饭桶呢!?”

      然而有些真相他,却是永远无法对严大娘坦白,何况他一旦想到白玉堂,为甚么就老感到他的气息就在离自己并不远的地方呢?甚至因为这个想法,展昭又开始做出憨傻的举动,“多谢严大娘……”他口上敷衍,瞥眼偷瞄整个厨下,视线停留最久的地方就是灶头与支架之间的空当,只因那里是白玉堂唯一能藏身之处,又或是抬头仰望屋脊房梁,可是……灶头与支架之间的空当,乍看之下黑洞洞也空空荡荡,展昭微微侧着身子,歪了下颌兀自不放过地来回流连,待他终于看到那处原有的一根立础木柱,才完完全全认定此地空无一物,而在那房梁之上,他亦是确信并没有人,他一丝一毫都感受不到那股熟悉气息的存在。

      白玉堂到底去哪了呢?

      展昭望着现下厨下之中最大的“障碍”——严大娘,虽并不以为她的背后会躲着个人而毫无所觉,他也并非眼光混沌不堪抑或睁眼瞎,却一如被鬼上身似的,这也不能错失、那也不能遗漏,东也抓些、西也抓些,用盘盛好全部被噬咬过残余下的桂花糕,趁机探头到严大娘背后去寻人。其结果,一迳空荡,毫无所获。

      难不成对方是趁他被严大娘绊住的间隙,从门缝处偷溜了?展昭不由异想天开,但他与严大娘一前一后身处门口半臂之地,即令白玉堂有天大能耐,可以悄无声息从他身旁的空隙跑掉,也绝无可能直接越过严大娘那满封整个门框的庞大身躯,揽得唯一出路。

      展昭寻不出所以然,只能一路想将下去。严大娘对他左观右看,东张西望的行为不以为然,却是抢过他手中的盘子,“展大人这是作甚?”

      “哦……这些都是我吃的,我拿俸禄来作赔……”展昭怔了怔,一时有些耳赤惶窘,不能也不愿明话明说,为护场面只得随念想了个辗转曲折的说法来应付。岂料,严大娘居然沉下脸,大声嚷道:“展大人这是看不起我咯?吃些桂花糕还要计较银钱来着!”

      “没有,没有……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展昭几乎要哭丧着脸,忙不迭直摇头,心想这大娘可难伺候了。究竟甚么世道呀,连道歉都得看人脸色。听人改口,严大娘神情瞬间雨过天晴,笑眯眯道:“这才对嘛,老太婆哪是心胸狭隘、欺侮孩子的。”她搓着手又即洋洋洒洒说了一通话,那时时插入的一句二句议语令展昭简直要视其人为洪水猛兽,生出落荒而逃,再也不踏入此地的念头。然而严大娘却是已一迳认定展昭对她做的桂花糕大为欢喜,甚至还想让他捎带些回去。可展昭再不愿捧场,一听之下颜色大变,不过匆匆而别,便即发足出门,人一溜烟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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