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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悬头牌匾(2) ...

  •   “大人好字,好字啊!”
      徐老头赞不绝口道,眼角皱纹笑咧到了一处,他历来喜爱这些诗词书画的玩意儿,要说之前对陆大人多是敬畏之情,那么现下只剩满满敬佩之意。甫一进门就见陆君书笔力稳重加持,手中妙笔生辉,好似登时身形拔高了一截,徐老头满心钦佩之下,这才恍然想起来陆大人以前是给皇帝教书的。
      啧啧啧啧。
      即便陆君书随意按个手印,也比石小子那手字高明了不知多少倍。徐老头捧着那手字,瞧了瞧石无沧,再看了看陆大人,越比越不是个滋味,不由得长长哀叹一声:“唉——”
      石无沧眼皮一跳:“……”
      “你就说人家写的好不好看?”
      “……好。”
      徐老头接着叹气:“与你同样是写‘将军府’这三个字,怎么差距就如此大?”
      “……”
      石家老宅地处渭县,距离京路途遥远,若是步行好歹得走上一两个月。将军府的牌匾落成时,徐老头还在从渭县赶来的路上,任他手长脚长,也伸不过来阻止石无沧亲自落匾——于是后来每回抬眼见头顶“将军府”三个大字,徐老头觉得眼前一黑,脑壳儿十分疼。
      “不好好跟陆大人学,还打个什么猎!”徐老头叉起腰,骂道,“石家有老头子我呢,饿不死你们!”
      “徐管事的这样说,可要折煞陆某了。”陆君书淡淡一笑道,“在下只是想写些石将军眼熟的字来作教书入门的契机,若是无意冒犯府上,这里陆某先赔个罪过。”说着,又向石无沧道:“先前上府时,便觉门匾题字颇为苍劲有力,现在才知原来是出自石将军的手笔。”
      徐老头只觉得陆君书此番话说下来听得耳根极为舒坦,侧目却见石无沧蹙紧眉头,眼中似有不满不屑的意味,当下暗暗踩了他一脚。
      “老头我外边还有一堆事儿呢,陆大人,先就不奉陪了。”看也不看一眼石无沧瞪过来的眼色,徐老头退了一步,复而上前憨纯地笑道,“大人若不介意,能否喊您先生?”
      陆君书一怔,答道:“无事。”
      “好好好,”徐老头又暗暗去踩石无沧,这回那小子长了记性,叫他一脚踩了个空,徐老头吹起花白胡须,索性明面上拍了他后脑一巴掌,催促道,“快喊先生。”
      跟教训学棚里的顽童似的。
      石无沧揉了揉脑后,垂目看着陆君书,那人始终端着一派温润书生的架子,内敛风华,难以看得透实,正是被他划为最叫人牙酸的那类书生,但……石无沧的视线轻飘飘移向那张宣纸,但是个字写得好的书生。
      这么想着,胳膊慢腾腾地抬起,仿佛水到渠成,又似心不甘情不愿,夹杂着千头万绪、前因后果,石无沧抱拳道:“……陆先生。”

      “大字不识”并非全为推托之词。
      冬崚自来重文轻武,但上行下效那一套顶多只能触到乡绅级别,寻常人家不过哆哆嗦嗦识得饭馆墙上几个菜名。石无沧幼时受徐老头启蒙学过一些,然这老头实则半斤八两,撑死就是比别人哆嗦抖大了些,因此他启蒙就歪了道,辛梅儿对此多有感悟,此前提醒陆君书道:
      “石将军字是识得不少,学起来亦很有毅力,不过……也固执、固执得很……”
      固执得很?
      辛梅儿说这话时极尽委婉,陆君书不禁疑惑,究竟是怎么固执法?

      徐老头见石无沧总算听话,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撵着刚巧端茶壶回来的小毓一起出了门,弄得人家姑娘一脸莫名其妙。
      “你这老头是谁呀,拉我作什么……我家大人呢,我家大人在哪儿呢?”
      “哎你这小丫头这么大嗓门干什么!”
      听着声音似乎徐老头急吼吼地将小毓拉远了,这一老一小刚见面便吵个不停,你方唱罢我还休,倒像对活宝。陆君书摇了摇头,起身将方才那张字铺于桌面,另取了只狼毫,再抬眼时,却见石无沧自发拿了他用过的那只笔,正对着白纸蹙眉。
      ……他会在想些什么?
      陆君书捏起一方墨块,于砚中慢慢磨着。
      “将军若愿意开始,就先从摹拓开始。”
      石无沧坐下,耳边传来磨墨的细微声响,沙沙阵阵,不算难听,只是看着自个儿的右手,他蹙紧的眉头始终没放松过——这手握着毛笔的模样实在陌生得很,瞧着瞧着,仿若就不认识了……
      “将军不善书法,手生是应当的。”沉沉的嗓音传来,陆君书缓声道,“多练练就当习惯了。”
      “……”
      手边就是先生笔下生花的那“将军府”三字,只是临摹而已,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石无沧如此想着,忍不住看了那磨墨人一眼。
      陆君书不言不语,不曾往他这边瞧过,垂目颔首,自顾自地悬着左手在砚上垂直打圈儿,他将袖口往上挽了一截,露出手腕那处突出的骨节,白得仿佛透明。石无沧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墨水在纸上晕开有力的一笔。
      “旁人说先生近些年深居简出,”他说,“这些天倒是时常与石某遇上。”
      “……想来我与将军是有些缘分。”
      陆君书应道,心中总感到些不寻常:这人与他搭话,是想主动解开两人尴尬,还是纯粹觉着无聊……
      他犹豫片刻,寻了个话题说道:“冬崚学堂中的与人教字,便是教人认得,懂得,写得。今日乃是第一堂,只要能对笔墨纸砚多些熟悉就好。”想了想,他补上了一句,“不过若是将军想要尽快识全冬崚法规条例,下回我便将条例书册书册带来。”
      石无沧“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莫约盏茶功夫,他停下笔,将第一手字拿去给先生瞧,陆君书接来一看,眉角一挑,不免有些咋舌——居然这样一板一眼临摹着,与他的笔迹便有七分差不离了。
      “如何?”
      石无沧探头过来,目光在两张纸之间来回看了看,没等陆君书答话,就先兀自皱眉答道:“不好看,似乎写胖了些。”
      “……”
      这人倒是会比喻。
      字体胖瘦本来是文人间常作的形容,但从石无沧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些诧异,乃至捎带认真的有趣。陆君书哑然,本欲宽慰两句,但石无沧眉眼中没有一点挫败,反倒绽着光似的仔仔细细打量两手字之间的区别。
      眼底生辉,灿若星辰。
      陆君书脑海中想起这个词,恍然间想起从前自己咬牙苦读,夫子曾用这词来形容他那时盈满的自持坚韧。
      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眼皮,陆君书看见石无沧再次提笔落座,认认真真地照着字形一笔一划,因着这份认真,那歪头凝视笔端的模样像极了学堂里识字的稚嫩小儿。
      陆君书弯了弯唇角,掩饰般低头专心磨墨。
      同时心中也不是不惋惜的——
      一个气宇轩昂,纵横沙场的将军,被圣旨强自制在小小一处书房里习字,如此屈才,如此格格不入。
      心中默默地,悄无声息地为这位水火不容的将军,涌起了一丝怜惜之情。

      又过了个把时辰,案上笔墨叠起了小小一沓厚度,估摸由于自小习武养出了修身的性子,石无沧笔耕不缀,脸上未见丝毫不耐烦,只是……陆君书揉了揉眉心,总算明白辛梅儿所说“固执”是个什么意思了。
      只是写得越渐丑了。
      挥毫停在最末悬针一竖上,石无沧大抵有所察觉,也不说话,伸手拿起纸张就这么静默地盯着。单在陆君书那儿看去,那人就像正困惑无比地对着什么活物,张口就要好好问它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石无沧看向他,“看久了好像不认识这几个字了一样。”
      “这也是常有的事,字无非由横撇竖捺组成,看得久了难免会有此感,”陆君书解释道,犹豫几息,绕过木桌步到石无沧身边,“握笔姿势也不大准确……”
      下一刻,指腹轻轻搭上石无沧手背。
      “将军下意识中还会用以前写字的方法,”他道,“须时时注意才行,”
      陆君书微微俯下身,仅以右手覆着略施巧劲,一点点带领地将石无沧握笔姿势扳了过来。他其实靠得并不算近,像是刻意隔开了一段距离,因此与人感觉上说未有多大抵触,石无沧面色不改,看着那抹透白的细腕与他一同握住笔杆,继而向前推去、收回,如此练习地来回比划着,稍稍一错眼,就能瞥见先生一袭素色的衣袍。
      ——似乎是两人迄今为止相距最近的一回。
      陆君书手一贯温度偏低,即便外边正午日当头,他的指尖亦缀着丝丝凉意,石无沧感受了片刻,想这人怎么这种天气也能手凉得跟浸了水似的,与此同时,又不由眉心一跳,鼻端萦绕过一点浅淡的……药味。
      药味?
      就像一踏入医馆药店便能闻见药材浸染的气味,那种苦药的味道仿佛浸皮噬骨,融进了陆君书血液当中,石无沧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他不怎么喜欢药材的味道,幼时纵使感染风寒,也是自觉捂上好几床被子出一身热汗,死活都不愿意去看郎中,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倔强死磕的劲儿。
      被石家老爹一通好骂。
      刚思及此,手上凉意倏地松了开,陆君书脚下退开了两步,淡淡笑道:“将军还得自己找找下笔时的感觉,今日就先到这儿罢。”
      石无沧:“……”
      一颦一笑,拿捏得极有分寸,退开那两步也是刚刚正好。石无沧本有意问他每日喝了多少药才沾染这身药味,话到嘴边,又转念一想——
      这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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