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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悬头牌匾(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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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石无沧不置一词,陆君书袖手立旁,两厢静默无言了良久,不知怎的空气中渐渐盈上尴尬。窗台缝隙中钻进来些许流风,吹得薄轻宣纸不安分地阵阵抖动起来。
随即,外边倏地响起一道人声:
“哎!你这小丫头,半点都不安分,不是说好请你吃八宝鸡就不来捣乱吗!”
嗓门够大,响亮无比,石无沧扶了扶额头,这声音分明就是徐老头。由远及近,只听那徐老头跳脚般大吼了一句,吼到一半,仿佛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旋即骤然压低嗓门,弓着背溜过来拽起小毓,好一阵拉扯:“你窝墙角像个什么话?”
“不行!”小毓低声喊着,左右一闪从徐老头手底下溜了出去,“我得盯着,我怕石大将军欺负我家大人……”
徐老头一听,几近吐血:“什么叫欺负……”
“本来就是,我刚听见大人说要告辞了,”小毓理直气壮道,“不过来了个把时辰,午饭都没消下去呢,肯定是被石将军气得要走!”
陆君书:“……”
石无沧:“……”
这小丫头嘴里越来越没个遮拦了。陆君书拧起眉头,对石无沧颔首道:“石将军,我家孩子嬉笑取闹之言,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顿了顿,又道,“今日将军写了不少,但凡事过犹不及,因而陆某觉得应当到此为止……将军可同意?”
石无沧看着他,起身道:“好。”
他面上平静,语气不见起伏,然陆君书旋身去开门,自然没瞧见他脸上微微抽了一抽,而后不甚疑惑瞪着自己写的那叠“小山”。
气?
陆君书生气?
他原先还不作此猜想,如今经人一说,石无沧似有所觉地低头翻了翻纸张,心想自己当真写得这样烂,把先生气着了?
所以寻了个借口匆匆告辞?
小毓与徐老头两人在门前活蹦乱跳,一个要逮人跑路,一个要赖脸留下。这一老一小心中都有护主的急切心思,偏生得小心翼翼控制着不发出声响,因而只能作台哑戏般挥舞手脚,将双眼瞪得浑圆,你来我往几番之后,又同时被对方的神态表情逗乐了,笑得停不下来。
小毓捂着肚皮险些笑倒在地上,忽然闻见身后门扉“咯吱”一声,随之而来的是自家主子一贯清冷的声音:
“小毓……”
主子语气无奈,捎带着些微责备,小毓陡然打了个激灵,当即蹦了起来:“大人,你你你、您怎的出来了?”
“是时辰回去了,自然出来。”陆君书看着小毓沾上泥土的裙摆,摇了摇头,指尖在她额头虚点一下,“怎么这样顽皮?”
小毓无言以对,自觉这次确实是贪顽给丞相府丢了脸,顿时像个垂头丧气的小麻雀,在陆君书面前不吭声了,瞧得徐老头心里不晓得哪儿钻来一丝愧疚的意味,连忙上前道:“先生莫怪,哎……其实是老头我不对在先……”
他看陆君书老神在在,像是当真打算告辞,登时着急起来,“您就要走了?”
一时想起方才小毓那句“欺负”之说,徐老头虽然不觉得自小看着长大的石无沧能做什么欺负人的举动,但嘴上说两句讨人嫌的话是极其可能的……思及此,徐老头摆出张怒目圆瞪的脸,作势撸起袖子道:“先生您说,是不是石小子讲了什么不尊不敬的话惹您不高兴了?老头儿我这就替您教训他去!”
这老头明明上了年纪,发须花白,背部像树枝压弯似的向下弓着,然而眼角沟壑般的皱纹未能将他精神头压下去一星半点。几十年的人生百态,反倒将徐老头训得越发坦然,半点情绪也藏不住。
可爱,又叫人敬佩。
陆君书如此想着,一边笑道:“多谢徐管事的好意,是因今日第一堂课,点到为止即可,陆某多呆也无益……”
“有益有益,怎么会无益呢!”徐老头听得似懂非懂,只晓得陆君书推却,连忙说道,“先生两次上门,咱们都还没怎么招待过您呢,要不吃个晚饭再走?今儿……”
话语未完,小毓忍不住插嘴道:“未时都没过,怎么就说起晚饭来了?”
被自家大人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小毓摸摸鼻子重新缩回后头,听陆君书开口道:“明日陆某还会前来,到时再劳烦府中大厨了。”
徐老头还欲再劝,刚巧院外一名小厮抱着叠书走了进来:“徐管事的,吩咐的书册我搬来了。”
“好好好,搬书房里去。”
徐老头挥了挥手,陆君书瞧着那些书册,本是无意一瞥,忽然视线一凝,而后慢慢歪头问道:“这些书是……”
“是我平时放在屋里的书,”石无沧半倚在门边,给小厮让了一边路,抱着手臂看了眼徐老头,“你把我这些书拿出来作什么?”
“省的你总随手乱摆,老头我给你通通收拾妥当了放书房里来,以后只许在书房里看书,”徐老头神完气足地叉起腰,叉完了就搓了搓手,忍不住在陆君书面前替自家将军说些好话,“您看啊,石小子吧,虽说字认不利索,但上进心是有的,只恨我自个儿学识不多教不了他,您能作他先生真是再好不过……”
先前他只是想巴结陆君书,好早日恢复石无沧的官职,现下多相处了一会儿,觉得这人当真有文人墨客的儒雅之姿,徐老头犹豫片刻,小心问道:“不知先生可否,帮老头一个小忙。”
他比着食指一点指甲盖儿:“就一点点,一点小忙……能不能将先生提的那字做成牌匾,挂咱们门头上?”
石无沧:“……”
陆君书回头望了望面无表情的石无沧一眼,知他颇为无奈,便解围笑道:“徐管事的有所不知,冬崚官宅大多主人家自己题字牌匾,如此算是一种传统,也算是一种礼节,于情于理,陆某都不便帮您这个忙。”
他说的是真话,不过如今朝中武将的宅邸只有张家元帅府与此处将军府——哪怕是张老爷子,当年练字练了好些日子才将匾挂上去,着实为难人。陆君书想了想,道:“徐管事若想换匾,不如拿石将军今日练的字去拓罢。”
陆君书说话多留三分地,还有七分皆在与人台阶下,徐老头陡然知晓自个儿请求不合情理,不及慌忙,就让人不显山不露水地解了窘境,自然笑咧开了嘴连连说好。客套几句过后,徐老头打发下人去打包了好些东西,算作先生上门的回礼,一边拖着石无沧将人一路相送到大门,好话说尽,望陆君书明日千万要来。
“劳管事的费心了,”陆君书笑了笑,转而对石无沧作揖道,“石将军,告辞。”
石无沧顿了一会儿,道:“……告辞。”
送了先生出门,两人回到书房对着那些纸张挑挑拣拣,徐老头看得尤为仔细,目光接近粘在一笔一划上认认真真地审视,忍不住啧啧往纸上拍了两下:
“教过皇帝的先生到底不一样,就让你这么临摹着来写,写出来的字比你以往好看了几倍。”
一边说着一边向后翻,不由得“咦”了一声:“不过后边怎么又练回去了?”
石无沧眉梢狠狠跳了跳:“当真越后越难看?”
“当然是了,”徐老头抽出最面上和最底下的两张,抖在他面前,“你自己瞧瞧,”
石无沧摇头,他自己看得多了,就认不出这字的圆扁肥瘦,感觉通通都长一个样子,伸手握起笔杆,想了想,又觉得似乎与陆君书替他板正的握笔姿势不同,仿佛手里握了个烫手的玩意儿,怎么握都别扭得很。
比握剑可难多了。石无沧面无表情地以左手一点点将笔杆上的手指摆对地方,徐老头怀里搂着纸,抻长脖子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我再练练,”石无沧提笔凝气,“你要是有空,就顺手替我磨一磨墨。”
鼻端动了动,小毓拎起徐老头送的食盒仔细嗅了嗅,笃定道:“肯定是八宝鸡,我闻见鸡汁儿的香味了,老管事想拿好吃的贿赂咱们呢。”
陆君书笑了笑:“我瞧着是单单贿赂你,好让你在我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蚊子般哼哼了两声,小毓道:“我才不会上当呢。”
将军府门口的路通向主道,人际熙攘,陆君书依旧如上次那般步行前来,沿着屋檐投下的阴凉处缓缓而走,道两旁绿树成荫,偶有清风吹过枝叶夹几分凉意,拂过脸侧颇为舒服,陆君书侧眼瞧她举着食盒兜兜转转,道:“你若是馋得很,就打开闻闻。”
“这可不行,”小毓作正色状道,“我要是打开了,肯定忍不住偷吃,回头让成安发现了又要将我一顿好说。”
陆君书笑道:“将军府的老管事都拿你没办法,倒是怕起成安来了?”
“大人……”小毓笑意一顿,连忙低下头,小心地扯了扯陆君书的衣角,到底自小就跟在陆君书身边,知晓他虽在说笑,但语意不似表面上那样轻松,“小毓知错,不该顽皮……”
小姑娘委屈巴巴的语气叫人心软,陆君书放柔了语气,道:“你喜欢将军府吗?”
“那府里头的人十分有趣,我原以为我自个儿就够聒噪了,没想到他们一个个都比我还唠叨,”小毓心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跟在陆君书身后蹦蹦跳跳地说,“不过我还是喜欢丞相府,要是成天有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那可受不了。”
不多时,拐过街角就可见丞相府的大门呈现在眼前,小毓两步跳上台阶,回身望见陆君书负手在背,抬眼凝望着自个儿门前的牌匾。
丞相府。
平日不甚注意,如今止步一看,才恍然想起这已经是很多年前提的字了。那时满心愁思,每划一笔宛如手悬千斤重担般艰涩,他知晓这幅字落成出去,就是为自己亲自打造的一套沉沉枷锁,终生难撂,至死方休。
“大人,您不进去吗?”
小毓唤他的声音像从远处飘来,陆君书微微回了神,抬脚步上台阶。
既是礼仪传统,也是囚牢枷锁。既为阶下之囚,哪怕某日被处于刑,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翌日,将军府上下严正以待,徐老头正要招呼厨房亮一手好菜出来,丞相府那厢派人传过话来,说陆大人今日繁忙,恐怕是来不成了。
“哦,”徐老头摸摸鼻子,追问道,“可说了明日会来?”
仆从笑道:“我家主子没说呢。”
“后天,大后天?”
“……也不曾提起。”
“哎……”徐老头不无遗憾,捻些碎银打发了人,走到书房一巴掌把门拍开,“先生不来了,看来你这字还得再丑一阵子。”
石无沧举着自个儿的手笔,脸色很是微妙,从昨个儿起无论再临摹多少张都不见成效,果真益发得丑,看得徐老头忍不住劝他:“你说你搁这儿犯倔作什么,人家先生讲了过犹不及,多练无益。”
“只不过试一试,”石无沧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试了才知道。”
“那你拿厕纸试去,”徐老头心疼道,“白白浪费好些纸呢……”
本以为顶多两三日,先生就当有空了,谁知第二天,第三天,四五六……
就在徐老头打算拽着自家将军去拜访丞相府时,大门前头聚集来了一帮子人,黑压压地顶在门槛那边,人头攒动,像鬼魂索命似的骇了人一跳。衣衫褴褛,灰头土脸,“鬼魂们”不敢进门,怯懦地匍匐在石阶上嘤嘤叫唤,此起彼伏:
“三天没吃东西了,求赏口饭吃吧……”
“赏口饭吃吧,一点稀粥也成。”
“饭……”
要不是光天化日,要不是没做亏心事,这一番阵仗还会真当哪些个厉鬼怨气重到白日游街的地步。家中小厮婢女纷纷跑出来瞧,觉得一根根汗毛乍起,下意识地一齐转望向自家做主的将军,满眼求助地看着他——将军,这要怎么整?
石无沧皱了皱眉头。
同时,心中浮出来一个人影,真真切切。
陆、君、书。
“关门,吃饭。”石无沧干脆利索地说道。
敢聚在大将军府前乞讨,这是胆肥呢还是胆肥呢?徐老头得了令去关门,手刚碰上门环就感到衣角被抓了一把,惊得老人家蹦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娃娃。
大约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睁着干净天真的眼眸,这孩子很瘦,皮包着骨头不见有多少肉,徐老头感到有什么戳了心口一下,用苍老的大手抚了抚那孩子的头,和蔼道:“你今年几岁啦?”
小孩儿掰着手指头,脆生生地喊:“七岁。”
徐老头那时未曾想到,天子脚下哪儿会有如此众多乞丐集在一处,只看孩子着实无辜可怜,便将人到后门悄悄塞了许多吃食给他,那孩子狼吞虎咽,笑弯了徐老头眼角皱纹。
随后。几近于立刻,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有人挨饿,有人饱腹,便会有人夺食。
隔天,有人上奏参了一本。
当朝将军石无沧,犯错停职,屡教不改,更与当街与百姓发生斗殴。
该当何罪!
——既是礼仪传统,也是囚牢枷锁。既为阶下之囚,哪怕某日被处于刑,也没什么好惊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