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先生》某琳ML

8、悬头牌匾（1）

　　徐老头被圣旨冲昏的头脑一晚上不得安睡，瞪着眼睛望见外头蒙蒙亮了，干脆顶着两只熊猫眼起了床。他这把年纪熬夜，白天必然身子动了精神跟不上，一番洗漱，再支撑着去厨房摸两个馒头，之后便彻底呆坐大门前不愿动弹了。
　　“老了啊——”
　　徐老头嘀咕道，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老头儿想也没想便伸臂一抓逮个正着，眼皮偏偏还乏得很，索性闭着眼仰脸道：“石小子，你干什么去？”
　　“……”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老人家原先在村里教书，顺手逮学生逮出习惯了……石无沧揉揉眉心，蹲下来扶了老人家一把：“早晨露重，等会儿你膝盖该疼。”
　　徐老头迷迷瞪瞪地点了点头，嘴里不依不挠地问：“你去做甚？”
　　“打些兔子野猪，”石无沧的嗓音好似在天边一样，“补贴家用。”

　　补贴家用……
　　补贴家用？
　　回笼觉中惊坐起，徐老头在客厅木椅上手脚一蹬，当即弹了起来，吓了一旁经过的婢女一跳，险些扯嗓喊了起来。
　　不过到底没喊成，徐老头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瞪溜着她，活活将喊声唬得咽了回去，两厢莫名其妙对视了半天，徐老头指着外边大亮的天：“现在几时了？”
　　“快到午时了。”婢女答道，然后眨了眨眼，“徐管事的，您是不是昨儿个喝醉了呀？一早就看您在这儿睡得直打鼾呢。”
　　都到午时了？徐老头拧了把腰背，发现这趟回笼觉睡得极为舒服，浑身筋骨像一节节揉了个遍似的泛着酥散，当即原地蹦了几下，蹦完了又问：“石小子呢？”
　　“不知道，一直都没瞧见人，”婢女想了想，“不过厩里的白马不见了，应该是去郊外了吧。”
　　“郊外？”徐老头浆糊般的脑海里像被警钟敲了一下，不由得投去了疑惑的目光，“他不用去上朝吗？”
　　婢女同样歪了歪头报以疑惑：“不是说将军得停职半年吗？”
　　停职？
　　停职？！
　　徐老头瞪大了眼，感觉自个儿刚从教书先生那潭泥沼中拔出来，又稀里哗啦被从天而降的泥石流打着旋儿冲走了！
　　停职半年！罚俸三月！
　　“吃什么”三个大字，响亮拍在他呆若木鸡的老脸上，振聋发聩！

　　西郊自来是片开放地，由朝廷派专人管辖，除去每年的封禁月不许打猎，其余时候皆是猎户养家糊口的一块宝地。石无沧这出门一趟收获颇丰，三只兔子加一只小野猪装满了整个麻袋，下山称重时，其余猎户瞧他面生，热情洋溢上前来打招呼：
　　“兄弟好身手啊，才半日就满袋儿了？”其中一名脸上带疤的猎户抻长脖子瞧了一眼，啧啧奇道，“嘿，你铁定是外地来的同行吧？”
　　“算半个同行，”石无沧接过麻袋，拿绳子利落地扎紧了口，“以前家里是打猎的，前些年皮毛跌价，顺道就改行了。”
　　“哈哈没错没错，那会儿啊，赔的连个裤衩都不剩，好在现在熬过来了，”猎户性子豪爽，十分自来熟地勾过石无沧的肩膀，“俺们看你本事是真有，下回带上俺多来几次，给兄弟开开眼呗……
　　负责计称的官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些乡野村夫没个眼力见，但他确是认得的——这可是当朝的石大将军呐，打个猎那不跟屠山似的，要真多来几次你们这帮人个个都得哭。
　　兜着一袋猎物，石无沧并不急着回府，而是去了一趟城门市口，把兔子全数卖了，小野猪则留下了肥瘦相间的一条大五花，其余倒卖干净，一身轻轻松松踏上归途。白马蹄子哒哒踩在路上，极富节奏的好听，好比应着晴空万里的天一般雀跃。
　　堂堂石大将军，哪怕丢到个谁人不识的地方也是饿不死的。

　　谁知不消一会儿，那马儿就十分具有灵性连打几个响鼻。石无沧脚下一顿，随即脸色转而无奈，只见白马鼻梢悬着那欲滴不滴的鼻涕泡儿，掀蹄一仰，正对着大门前雄赳赳气昂昂的徐老爷子……及其胳膊弯里一撂账本。
　　白马耳尖一转，嘴皮发出一声长啸——
　　“你叫个啥？”徐老头叉腰，“你还有什么脸叫，烦死人了！”
　　马儿委屈地矮下脖子刨地，徐老头吆喝嗓子，卷起一本账本指着石无沧：“你晓不晓得，咱们下个月就得挨饿，到时候要是通通上街讨饭，面上脸皮往哪儿搁，啊？”
　　石无沧道：“你少去陈家买书画，就还能再多撑一个月。”
　　徐老头被堵得哑口无言，正要蓄气再骂，忽而石无沧将马背上的麻袋随手递来，他一边抬脚往府里走，徐老头兀自不死心跟在后头絮絮叨叨：
　　“总之你得……嗯？猎了什么好东西？”
　　打开一看，呦！好大一团上好的猪五花！徐老头喉头滑动了一下，眼珠左右转了一转，心中的算盘已然打得噼啪作响，先劈下瘦肉爆炒，再以肥肉过油下花生米，余下猪皮拿去晒干水分，做汤时煮上一片就鲜得很了……
　　光这么一想，嘴里下意识地咂咂几下，徐老头笑眯眯走了两步，忽然恨不得抽自个儿两嘴巴，让你好吃，让你好了伤疤忘了疼，让你得了便宜就卖乖……徐老头一边暗骂一边疾步上前，一把夺过缰绳不让他走：
　　“石小子，你赶紧的去丞相府一趟，去求陆大人给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徐老头奋力嚷嚷道：“我瞧那位陆大人是个好人，彬彬有礼的，你好好跟他说铁定能成。”
　　手上相抗力道骤然小了几分，石无沧神色难辨的目光看了过来：“你什么时候见过丞相大人？”
　　“咦？我没跟你说吗？”徐老头一拍脑门，“好像是没说来着，昨儿个公公来宣旨后没多久，陆大人就亲自来了一趟，留了好多笔墨纸砚下来，老头儿我看过了，都是顶好用的上品啊……”
　　说着，视线蓦然一顿：“哎，说曹操曹操就到……”
　　石无沧回头去看，一抹浅色衣角堪堪拂过门槛，陆君书其人如阳春三月柳边风，一派和煦温润，仿佛再顽再固之人在他面前也要柔上几分。可石无沧其人如陡壁檐上峭崖石，狂风暴雨都难撼动他一分。
　　他面无表情，看着陆君书颔首作揖道：“石将军，叨扰府上了。”

　　晌午时分，家家饭香四溢。
　　徐老头自然赶忙把人请进来，热情洋溢地问他可饭过否，他一边问一边盘算着若是丞相大人要留饭，便立马把那条新鲜猪五花下粉条炖了，人说拿别人手短吃别人嘴短，哪怕陆大人惦记猪五花好吃，有那么一分心向着将军府也是好的……
　　然而陆君书没给他这个机会，身后婢女小毓先行答道：“劳烦管事的费心，我家主子已经吃过了。”
　　哦，徐老头心有讪讪，怎么就吃过了呢……
　　“他说他吃过了来的，那应该是刚好算准了时辰，”徐老头扒了两口饭，眼里看不过，用手肘使劲儿推了推细嚼慢咽的石无沧，“你赶紧吃啊！吃完学字去，让人家陆大人干等在书房里可怎么好？”
　　默默扒饭的石无沧：“……”
　　心中叹了口气，两根筷子缓慢地扫完了最后一粒米后才停住，过了会儿又端起了碗，石无沧面不改色道：“我再喝碗汤……”
　　徐老头把碗一撂，伸手往书房那儿一指，意思是你赶紧麻利滚蛋。

　　将军府的书房与其整观氛围一脉相承，布置得极为简单，甫一入门，放眼望去只有里室一方木椅书桌，连个书架子也瞧不见。陆君书昨日带来的好些笔墨纸砚一一摆于台面之上，饶是分量不少，依旧填不满这空荡荡的稀薄人气儿。
　　不过十分干净，打扫颇为用心——映衬着室里少有人来的迹象，一看便知是临时清扫出来的。
　　陆君书环顾四下，心中苦笑：难为徐管事的了。
　　他走向书台，回身问道：“可否用一用纸笔？”
　　将军府随行的婢女怔了一怔，旋即掩唇笑道：“原本就是丞相大人送来的东西，自然可用，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小毓当即皱起了鼻子，有些不满哼了一哼，听得那婢女满脸莫名其妙，不免心有惴惴疑惑自个儿哪里得罪了人。陆君书回身看了小毓一眼，小丫头撇撇嘴，兀自盯着自个儿脚尖不说话了。
　　“东西是在下送的，既然送了，就属于将军府了，”陆君书耐心解释道，“借人笔墨，当然要得主人家允许，不知将军府上可有不借予外人的规矩？”
　　当然是没这规矩，啥规矩都没有……小婢女脑中混混沌沌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稀里糊涂晃晃脑袋，忽而脸上一红，察觉自个儿在这儒雅出尘的大人面前，好比只叽叽喳喳、灰头土脸的小灰雀，顿时结巴了起来。
　　“大、大人，奴婢给您斟茶……”婢女忙着想给客人倒杯水，一瞧桌上便傻眼，居然寻了一圈找不见一个盛水的茶壶，“我……”
　　“你别急，”小毓登时一乐，挺起胸膛道，“府里还有哪儿有器具，我同你一起去找。”
　　婢女连连点头，走了一半又退回来：“大人尽可放心用笔用墨吧，想来我家将军是不会介意的。”
　　依她所想，哪怕有人上房揭瓦，石无沧大抵都会不甚在意地挥挥手，道一句“再盖就是了”，豁达爽快得很。
　　但陆君书做不成那样，如履薄冰这词早如深根一般，植进脾性里去了。

　　铺开宣纸，备好墨。陆君书有意先书一纸让石无沧来拓，但饱饮墨汁的狼毫悬于纸上几息，心中总在犹豫些那几个字好——换做平常人家，他必然写上“中瑞正祥”“争春早芳”等等祝辞，但放在石无沧上显然不适用，说不准又被他一阵冷眼相看……
　　不觉有些怔忪，陆君书哑然失笑，怎的如此束手束脚？其实要论起来，丞相官位可比将军高上一节啊……
　　思虑片刻，笔端抵于纸面，划出遒劲一道——
　　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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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