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先生》某琳ML

42、同卧

　　夜深，周镇挥退伺候的宫人，褪下外袍，和着里衣半靠床头，没过一会儿，置在一旁的烛火偏而颤动，周镇唇角含笑地望向门外，他这间偏殿一通为顶，隔着转角恰好望见门扉开了一条细缝——
　　“躲那儿作什么，”周镇向旁挪出一个位置来，“天寒地冻，生病了可怎么办？”
　　小皇帝咧开笑容，跑过去钻进被窝里，将棉衾捂得只露出圆圆的脑袋，他看着周镇笑了笑，道：“还是皇叔被窝里暖和。”
　　“嗯？”
　　周镇语气不善，问道：“太阿殿中不是有专门的宫人负责龙床布置？居然没将被褥烤热吗？”
　　“那也比不上这儿暖和。”
　　小皇帝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指揪着被角小声道：“过往几月都是小桃负责烘被褥，总烘得正和朕心意，但郑公公说她到了年纪，已经出宫嫁人去了……新替上来的宫女怕将棉衾烧坏，朕不及入睡便热气散个干净，冷得很。”
　　周镇一面听着，一面漫不经心似的搭腔：“哦？竟有此事？”
　　小皇帝点头，突然撑起身子神色慌忙：“皇叔千万别与郑公公说！朕瞧那宫女战战兢兢本就胆小，要是因此得个仗罚，那可就、就……”说着，许久才憋出一个词：“可就折煞人了……”
　　自觉这词用得不好，不合皇家威严，要是让先生听见铁定要不高兴了。小皇帝耷拉脑袋，拽拽皇叔的袖摆，道：“千万别说。”
　　周镇放下书看了他一会儿，摇头缓缓笑了起来。
　　“皇叔知晓了。”周镇笑道，“小睿，怎么作了皇帝多年，还是一点天下至尊的威严也没有？”
　　若是此话出自别人之口，必是带着些责备与无奈，但从周镇嘴里说出反倒显得温柔，正是恰好容人撒撒娇的那般温柔，小皇帝听在耳中，觉得内心好比被温水洗净了一遍，愈发贪恋亲人独有的宽容宠爱。
　　“皇叔既然叫我小睿，自然是明白朕……我！”小皇帝说得理直气壮，鼓起腮帮，“本就是个小孩儿脾气，不懂得摆什么架子，要论帝王威严，皇叔比我好过百倍不止。”
　　随意一瞥，看见周镇手中拿着本《论政》，小皇帝探头跟着翻了几页，只觉十分无聊，颇有昏昏欲睡之感，困意袭来，小皇帝卧在榻上眼皮打架，半梦半醒。
　　没过一会儿，映在眼皮上的烛光熄灭，被褥起伏几息，周镇卧下身来躺在他身边，蓦地盈满了他常年孤身一人的空隙。小皇帝挪靠过去吸吸鼻子，手脚缠上，嗅着心安的气味。
　　“小睿，方才的话，可不能在人前乱说，明白吗？”周镇俯身贴近小皇帝耳畔，轻声道，“你是皇帝，一直都会是，记住了吗？”
　　小皇帝“唔”了一声，不知究竟听没听进去，结果不多时，周镇听到身侧传来咕哝一声回话：“陆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小睿心中明白，你们都是为我好。”
　　周镇：“……”
　　漆黑夜晚笼罩下，周镇神色敛在暗中，不见分明，一时间殿内寂静无比，仿若两人沉沉俱已睡去，但周镇知晓小皇帝还舍不得睡去——这三日来都是如此，周睿眼见着困了乏了，却还要提着一根神经留恋地黏着他，仿佛生怕醒了便不见他人影，又是他孤独一人。
　　周镇闭上眼睛，说道：“小睿，可还记得周祺？”
　　他微微转过身子支起脑袋，月色隐秘地投来一丝光亮，周睿嘴唇翕动几下，睡意朦胧中，回答一般吐出两个字：“皇兄……”
　　月光时隐时现，不多一会儿，被寒风卷来的乌云藏在后头。
　　周镇张嘴几番欲言，终究一字未出，按说此刻他身上仍背着先帝贬黜的罪名不可翻身，安歌身份未向夜疆确认之前，周镇算不上和亲王爷，顶天是一个无名无分“报信王爷”，他应当极力与周睿游说，为稳定两国关系尽快完成自己与安歌公主的大婚。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一点不想提起。
　　八年时光，他再耗不起一时一刻。
　　小皇帝渐渐睡沉，呼吸绵长缓轻，手指犹覆着他的掌心，周镇慢慢收紧了，替他将棉衾拉上了一些，同卧而眠。

　　辛梅儿一大早起床喂马，等陆君书用过早饭，便驱车下山，回丞相府去。
　　“你好生习字，待下回再来，必要考考你长进多少。”陆君书笑笑，手掌抚了抚润生的脑袋，这小孩儿眼角湿润，抓着他不愿放手。
　　陆君书道：“既然此刻倩儿没跟来，想必是他主子终究命她长留山中，你无聊时，大可去找她说说话。”
　　润生闻言歪了歪头，不明白主子为何会这样说，转念一想，以为是他能听见倩儿腕上铃响的事令陆君书不高兴，赶紧连连后退，急得快要掉眼泪！
　　“无需紧张，并无别的意思，”陆君书语态柔和，宽慰道，“这山斋只是个清雅地，倩儿在此查不出我什么来，只是你身旁向来少同龄玩伴，若能与她玩在一处，当是好，若是不能，亦不用强求。”
　　辛梅儿牵来马，躬身道：“大人，天屏山距相府遥远，再不走怕午时难到了。”说毕，上前在润生圆润小脸上揉搓一顿，笑道，“兴许不过多久就又能见着，伤感什么，若陆大人三年五载不来山中，你该如何是好？”
　　润生眼眶登时一红，惊得辛梅儿又哄又劝，最终陆君书出马赏了他一记爆栗，逗得小孩儿破涕为笑起来。

　　再是不舍，挡不住车轮轱辘，向前驶去。
　　辛梅儿善骑射，但说到底从前好歹为领军先锋，无甚驾马车的机会，再者雪地路滑，便驾驭得更为谨慎小心，一路悠悠晃晃。冬阳升高，初雪融莹，空气好似将化了的雪无形吸收在内部，气息像在体内卷尽了一番热量后再呼出身体。于陆君书而言，冬日晨午的时候，总是有些难熬的时候。
　　陆君书一路未将沉沉车帘卷起，搂着暖炉，靠在身后绵软锦垫上，耳力捕来外头渐渐从山中寂静转为街道熙攘的声响，慢慢地，生出恍如隔世般的心绪来。
　　三日清静，洗净耳根，重新滚入红尘。
　　“大人，已经入城了，可要停下来歇歇脚？”辛梅儿问道。
　　“不用，径直往府里去吧。”
　　陆君书随意翻开手边携带的纸书，道：“小旼说自夜疆使者进城后，市集常有蛮夷闹事斗殴，守城的巡安军分身乏术，我们早些回去，免得路上多生事端。”
　　辛梅儿想起了什么，好笑道：“朝中将领稀缺，虽说巡安军总分身乏术，但一直未出什么大岔子，王仁虎这向来不着调的忙起来倒有些井井有条，想必是石大将军迫力够大，他……”
　　猛然停顿，辛梅儿暗骂自个儿不长记性，身后一层厚重车门，他摸不清陆君书此时神色心思如何，只得道：“大人原谅，梅儿……”
　　“润生可与你说什么了？”门后传来声响。
　　“……没有什么。”
　　辛梅儿想了一想，如实以告：“昨儿个晚上我确实担心您与将军间发生什么过节，欲与润生问上一问，可那小孩儿红着脸不理，只好作罢了。”
　　陆君书：“……”
　　许久之后，辛梅儿以为大人不愿再多说时，耳边听来嗓音骤然拉近了些许，陆君书轻咳两声，道：“按规矩中心城不许驾马，你牵马步行时替我听上一听，看看城中百姓近来都议论了些什么。”
　　“是，梅儿明白。”
　　应完了声，辛梅儿过了好一会儿回过味来，盯着马儿竖起耳朵发怔，心想大人从未主动在意坊间流传了什么，怎么今儿个一反寻常了？
　　不待想明白，突然有一道人影冲在马前。

　　辛梅儿心下大骇，一面怕的是马儿受惊伤人，另一面惊的是此人窜至跟前，他竟然一丝察觉也无！就在辛梅儿猛力勒住缰绳的瞬间，来人不及停留片刻，由于破布遮住了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惊愕的双目，随即倏然受到身侧一股撞击力，整个人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栽向街边包子铺，霎那间蒸汽四溢、热浪般圈圈涟漪开来！
　　一手横栏护着马车，辛梅儿浑身警铃大震，眼睛一眯，察觉蒸汽氤氲中有影子靠近那衣衫褴褛之人，手中佩刀微微泛着寒光。
　　辛梅儿想也未想，事后回忆起来也不知道当时为何如此义无反顾，右手当即抽出蝉翼小刃，纵身飞去，身裹风气，划开一道骤然犀利刀刃，直往那影子头顶劈下！
　　随之“”的一声！
　　未曾想对方用力极大，这一记狠劈已然用了辛梅儿八分气力，竟叫人抬手轻易格了开，紧跟其后刀光于他颈肩一牵，辛梅儿迅速两指发力止住其攻势，另一手以小刃短暂挡住力道，身后陆大人还在马车上，他不敢恋战，正要翻身跃开一段距离，忽然察觉架于小刃上的刀有些眼熟——
　　“石将军！”
　　短短眨眼功夫，蒸汽被两人刀风划得七零八落，辛梅儿有点儿愣地沿着刀脊看向对面，石无沧手臂肌肉结实有力，此时一手握刀，一手摸向腰间抽出把寸长的匕首，目中精光毕显！
　　“啊——！”
　　辛梅儿没有看清石无沧是何时出的手，只听不远处一声乍起的惨叫，有纷乱脚步声将其团团围住，那先前跌进包子铺的人已经不见影子，辛梅儿本想问个究竟，结果目光顿了顿，惊诧道：
　　“将军官复原职了？”
　　“是，”石无沧将佩刀收进鞘中，语气无甚起伏道，“圣上今早下的旨意。”
　　身着玄青甲胄，腰配金御长刀，石无沧望向那方乱作一团的巡安军，眉头深锁，越发显出隐隐不怒自威之感，不等辛梅儿说话，他调转视线，问道：
　　“以往军中训练你向来应付自如，不见紧张，今天怎么不等看清楚就仓促出手？”
　　辛梅儿手中小刃颤了颤，似乎此时才发觉自己有些失常，想了一想，茫然回道：“许是陆大人在身后，为保大人无忧，分外小心了些。”
　　石无沧：“……”
　　石无沧眉梢几不可见地跳了一跳，仿佛胸中有什么被撩拨了一下，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辛梅儿身后不远的马车——陆府行事一贯低调，这马车外面看上去与寻常的别无二致，认也认不出来。
　　他将目光望过去的同时，车帘边角轻盈一落，犹似无言般晃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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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元旦了！不知道爆肝能不能赶在元旦之前再更一发。。。【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