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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鱼肉 ...

  •   辛梅儿驾马车上山,天黑深暗,山中幽静,耳中除了雪相互挤压之声,便唯剩下马儿吭哧吭哧的喘气儿,人是群居动物,即便是润生常居山中,也会时常与来往雅士端茶送水。辛梅儿每来一次都不由感叹,普天之下,大约只有陆大人那等境界才受得住这等天地死寂、独此一人的萧萧氛围。
      不多时,山斋灯光渐入视线。
      辛梅儿置好马车,裹着一身风雪立在门前敲了敲,润生来开门,看见是他,笑了起来,手臂伸过去让辛梅儿抱他起来。
      “小润生,许久不见你好似又胖了几斤。”
      辛梅儿存心逗他,润生低头捏了捏自己绒衣下的肚皮肉,咧开了嘴角。
      他是颇为喜欢小孩子的。
      不过自从戴上眼罩遮住了半面脸,就鲜少有孩子愿意靠他三尺近。
      四合院里不乏拖家带口的老官,三四个总角稚童蹲院里玩儿泥巴,远远一瞧见他,一个个大喊着“有坏人”飞奔到娘亲怀里去,辛梅儿无比头疼,只得施展功夫,出门就使轻功翻墙而走。
      若让陆大人得知,不定得挨多少教训。
      “陆大人和石将军可在里头?”辛梅儿朝里望了一望,按说此时已过了晚膳的时辰,他却闻到有饭菜油香,“难道我来的不是时候,你们还在用饭?”
      润生没有答话,整个小脸莫名通红,迅速低下头去,用手捂住。
      辛梅儿:“……”
      “发生什么了?”辛梅儿小声问,“莫不是石将军与陆大人……呃……”
      他本想说吵架,寻思来去也想不出那两人当真吵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改口道:“石将军还在屋中吗?”
      一时忘了润生捂了眼睛看不见他说话,辛梅儿一脸无奈之色,晃了晃小孩儿的手臂,润生从指缝里露出圆溜溜的眼眸看他,耳根红透,指了指屋里。
      “梅儿。”屋中人唤道,“进来罢。”
      辛梅儿双手将润生放下,举步迈入斋中,屋内一览无余,第一眼他就看见陆君书正拥着狐裘暖炉,对着桌前一应菜色静默无言。
      那菜应当冷透了。
      而且石将军也不在,辛梅儿敏锐地察觉到有些奇怪——明明只有陆君书一个人独自呆着,他却仿佛嗅到了什么残留下来的诡异气氛。
      “大人,三日已到,梅儿来接您下山。”辛梅儿行了一礼,见陆君书没什么反应,便试探地问,“大人您……吃过饭了吗?”
      山间冷风习习,桌上菜色虽然动过,但顶多就是润生那孩子将他自己那份吃完了。润生不爱吃鱼,所以那道长盘装着的松鼠鱼一筷子未动,辛梅儿本以为陆君书只是怔怔地发呆,过了会儿,发现大人目光将触未触地停留在那色泽金黄、外酥里嫩的鱼身上。
      不知多久,陆君书手指动了一动,扶住了额头。
      “不大吃得下。”
      因他语气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感,辛梅儿将嘴边劝解的话咽下去,谁知下一刻,陆君书转过头来,问:“朝中局势如何,赵尚书可上路了?”
      辛梅儿一顿,如实禀告:“午后便上路了,他此回得陛下亲令,作为特使御台令下到南齐赈灾,一路百官相送,摆了很大阵仗。”
      “应当的,”陆君书说,“活到这把岁数,难得皇族青睐一回,想要显摆一番也是应当。还有其他的吗?”
      辛梅儿停了一停,似乎为难地琢磨陆大人是否当真要听他禀报,旁人兴许看不出来,但他心知肚明——陆大人有些漫不经心,心中像满当当地装着一碗清水,辛梅儿一番话只在表面泛了点儿涟漪,水底却已然不知被谁人搅得暗波汹涌。
      大抵是石大将军。
      辛梅儿心想,这世上,论谁能让陆大人分神成这样,唯有石大将军才有这本事。
      “还有手底下人回话过来,冬崚前些日子派去夜疆的使者半路身染恶疾,人已经没了,”辛梅儿说,“使者此去乃是确认两国联姻之事,如此一断,待消息传回,便又有一番摩擦争论,先不说冬崚,如果夜疆武派占据上风,只怕战事难免。”
      陆君书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仿佛早有所料。
      辛梅儿:“……以及安歌果然如您所想,向陛下请示要梅儿作她贴身侍卫。照您吩咐我这几日暂且在丞相府中躲了一躲,不过想来再迟明日,该给个回复过去了。”
      “……”
      他这番话终于将陆君书心思拉回了些许,手撑椅背坐直了点儿,陆君书呼出口气,说道:“回头我与陛下说一说,镇王必定已与安歌联手,你此时进宫危险太大,还是小心为上……”
      “梅儿愿进宫去,为大人鞠躬尽瘁。”
      辛梅儿抱拳,眼底熠熠生辉,陆君书偏头看了眼他,淡淡道:“你可记得,‘鞠躬尽瘁’下一句接的是什么?”
      辛梅儿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陆君书:“你若有事,冉玥怎么办,张问荃该怎么办?”
      “正是为了姐姐,为了……”辛梅儿语有停顿,说到张问荃时,浑身有一抹难以察觉的不自在,他极快地将其掩藏起来,颔首道,“我方能接近安歌公主的机会不多,若梅儿能作其贴身侍卫,伺机而动,必能于大人如虎添翼。”
      不待陆君书再开口,辛梅儿笑了笑,说:“梅儿知晓自己使命为何,请大人放心。”
      陆君书收回目光,垂眼道:“方才周镇王来过了。”
      辛梅儿心脏骤然跳快了几拍,汗毛竖起,第一个反应手指一动,下意识去拿贴在腰侧的蝉翼小刃,陆君书说道:“人已经走了,他特意上山与我见面,好比公鸡晨鸣,特意叫唤来给我听的。”
      辛梅儿急道:“他可是对您说了什么不敬的话?”
      如今周镇羽翼未丰,断不会挑两人见面的时候大胆伤陆君书半分,但手动不得,嘴却能替补而上,辛梅儿不无担忧,陆君书老神在在,半晌才道:“他谈起了当年南齐雪灾,我父亲卷入贪污一案,株连九族的事。”
      “父亲”这个词,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说过了。
      压绕舌尖,再吐说出来的刹那,陆君书神色一动未动,好似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周镇王人在南齐,必定花了不少功夫将我这些年行迹举动调查仔细,看来……”
      “大人!”
      辛梅儿走到他面前,眉头蹙起,道:“您当真没事吗?周镇王竟搬出陆远大人……”
      “无妨。”
      陆君书答道,挥了挥手示意他当真无事,行到一半,被人猝不及防地握住了手,辛梅儿触到大人手掌凉得不正常,忧心道:“一提到过往,大人总这样手脚冰凉,暖炉也无用,如何算作无事?”
      陆君书怔怔让他拉着手,辛梅儿体温颇高,热度源源不绝地透来驱散凉意,恍神间,某些刚刚发生的枝端末节撞进脑海。
      ——石无沧与他近于咫尺,那双目如深潭的瞳孔微缩,转瞬之后,石无沧掌心滚烫的温度覆上他轻颤的手背。
      随后那种僵直、起身、扭头就跑,还跑错了方向只能从厨房沿壁翻墙出去的架势简直如同挨了一棍似的。
      辛梅儿道:“梅儿知晓大人心中必不愿提及往事,您若是……”
      话没说完,陆君书仿佛受了烫似的倏然抽手回来,辛梅儿一怔,只见大人竭力抑制着胸膛起伏,饶是已经不自然地低下了头去,依旧挡不住耳根红透,心跳骤快。
      辛梅儿的手僵在空中,茫然地眨了眨眼。
      难不成他举动太过唐突,吓着大人了?
      “我……”辛梅儿抱拳道,“梅儿鲁莽,望大人原谅。”
      陆君书偏头半遮着脸颊顿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出声道:“与你无关,不必自责。”说着嗽了嗽嗓子,狠命攥紧掌心拉回神来,继续说:“入宫一事,你且让我再想想,周镇王行事诡亘,方才与我交谈一番过后怕是会变本加厉。”
      辛梅儿问:“变本加厉?”
      陆君书将目光瞥开,落在手边茶案的小泥人上——润生拾起泥人后将其放在此处,周镇王离时轻轻一瞥,眸光骤然冷冽。
      一思及此,陆君书头疼更甚,刚好手脚被炉子捂得暖和,越发懒得动弹,便说:“我再在斋中待一晚想些事情,明早再回府里罢。”
      辛梅儿看夜色已深,山路难走,点头道:“是,那梅儿在此陪着您。”说着看了眼桌上冷菜,蹙起眉头:“大人还是得吃些东西才好,我去将菜热一热罢。”
      陆君书:“……”
      突然气氛一阵沉默,陆君书没有说话,门扉“吱呀”一声,润生端着案托来给辛梅儿奉茶。好像觉出主子出神的静默,润生走过来,脑袋搁在陆君书膝盖上瞧了瞧他。
      “将菜热一热,送一份去雪庐罢。”陆君书摸了摸他的鬓发,说,“毕竟倩儿一个小姑娘,无根无结,不可刻薄。”
      辛梅儿在两人间看了看,问道:“倩儿?”
      陆君书道:“周镇王留在我这儿的一名婢女,当是专用来监视这山斋的,之前让我……让我打发去赵家雪庐了。”
      准确地说,是被石、陆两人骤然一吓,惊跑了。
      陆君书垂下目光,凝视了眼前一动未动的碗筷半响,慢慢伸手拿了起来。
      菜早已冷透,辛梅儿劝阻的话停在嘴边,倏然一顿,因陆君书眼神分外认真,却仿佛内心装着什么一般游离天外,叫辛梅儿不由得怔了一怔,忘了发声。
      筷子尖点在鱼金黄香煎的酥壳上,陆君书夹出一块鱼肉咽下,尝到一股淡淡焦味——其实若不是润生手脚飞快,这菜八成就要成为碳饼,再因肉质已然冷硬,一番咀嚼下去,几乎只剩下腥气残留。
      一口,仿佛已然品出当时多么猝不及防,丢盔弃甲。
      他闭了闭眼睛,吐出一口气。
      陆君书,你真是疯了。
      又一口焦冷鱼肉下咽,陆君书心想:
      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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