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先生》某琳ML

40、投桃报李

　　入夜，将军府。
　　徐老头端着茶缸在院子里散步，这阵子石无沧时常不在他眼前晃悠，老头儿过得十分自在，一想到是与陆先生在一块儿，便更自在得如春柳迎风一样。
　　“春天，那个好、好咧……”
　　徐老头嘴里哼小曲儿，律音含在舌尖上打滚儿，正呼之欲出，忽然半路劈作两截，徐老头眼睁睁瞪着石无沧迈进家门的背影，疾步上前一拦。
　　“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徐老头问道，“陆先生不是说得明早……”
　　石无沧不说话，闪身就要绕过去，徐老头早通晓他这种路数，同时后退半步恰好一拦，吹胡子瞪眼道：“嘿！石小子你跑什么？是不是作什么亏心事了？还是你又欺负人陆先生了？！”
　　石无沧猝然停住脚步，宽阔背脊在月光下倏地绷紧。
　　徐老头察觉出不对，半晌，结结巴巴道：“难、难不成是先生欺负你了？不应该啊……”
　　话语未落，石无沧忽然大步迈开向旁走去，徐老头不放心地跟上前，只见他两步站定在府中水井边，手掌握住井轴手柄打上一桶水来。
　　“不用打水不用打水，”徐老头凑前摆手道，“今儿那群兔崽子蓄了一大桶呢，你要烧来洗个澡都够。”
　　下一刻石无沧双手提住水桶两边，只见“哗啦”一下，刺骨冰水将他从头淋到了脚，骇了徐老头一跳，连忙劈手去夺！
　　“哎哎哎！”
　　徐老头拎着个空桶破口大骂：“石小子你抽个什么疯！”
　　石无沧手里没了桶，转而闪到前院松树下打出一拳，叶片便簌簌落了满身，紧接着一劈、一扫……徐老头担心他那铁打的身子冻成铁棍儿，过了会儿发现完全是他白担心，石无沧功力游走全身，蒸得热气腾腾。

　　这石小子怎么了？
　　徐老头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抱着水桶在旁蹲下。
　　石无沧的性子他再为了解不过，若是不想说、不愿答，哪怕拿铁钳来撬也抠不出他一两个字，跟块闷不吭声的臭石头似的，讨厌得很，白白任你囫囵去猜。
　　可怜那老松树迎风颤抖，莫名挨上一顿狠揍。徐老头叹息地摸摸胡子，其实他心中不是没有一个猜想的——
　　“石小子啊，”徐老头轻飘飘地吐出一句，“你莫不是被心上人嫌弃了？”
　　只听“啪”的一声巨响，石无沧掌风倏然带上几分控不住的内力，松树枝干几乎没怎么动，但深植地下的树根霍然带起了半径十米内的隐隐颤抖，徐老头腾地一下跳起来，心疼道：“哎呦我的宝贝树哎！”
　　石无沧一巴掌将树拍稳了，冷静道：“没有被嫌弃。”
　　“嘿嘿，原来当真有心上人了？”
　　徐老头旋即回身，露出一种“小子你还嫩得很”的表情说道：“是哪家姑娘，要不要徐老头跟人家说说去？”
　　“……没有心上人。”
　　将军府油盏将尽的灯笼绽着微弱的光，石无沧抬臂撑着松树，橙光隐隐绰绰地笼来镀上一层昏暗的轮廓，良久，像自言自语一般重复道：“没有心上人。”
　　这五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心烦意乱。
　　从来没有这样心乱过。
　　石无沧深吸了口气，慢慢吐了出来，刻意放缓了呼吸，却仍然没能阻止陌生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一闭上眼就是陆君书向自己靠近的画面不断重复。
　　“石无沧。”那人张开嘴唇，轻轻道。
　　——方才冷得快结冰的水浇在头上，不是感觉不到寒意的，但身上越是冷就越是叫他想起那股灼烫的温度，喉头发紧，石无沧用力咽了咽唾沫，陆先生唇色白中泛着微红，睫毛细长，微微一扇就轻触到他眼皮上……
　　突然间，那一路被他强压下去的情绪仿佛找到了出口，石无沧呼吸陡然重了几分，抬手摁住了两边太阳穴，强令自己平息下去。
　　“陆君书……”石无沧喉间压抑道。

　　徐老头内心不大确定，正要上前问个清楚就听见他小声地说了什么，声儿太小，只辨出来是个人名，顿时将老头一颗说媒的拳拳之心烧成燎原之势！
　　我家这臭石头可是个大将军呢，徐老头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个儿抱上石家小太孙的那一天，并且分外自信——想必天下没哪家姑娘会不愿意嫁进将军府来！
　　思及此，徐老头瘦削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虽说老头儿我时常说你的不是，但是吧……”
　　徐老头琢磨了一会儿，最后很简短地往石无沧背上一拍，哈哈笑道：“但是你小子做上将军还是挺能耐的，有点儿自信！来，告诉老头儿到底是哪家姑娘？怎么认识的？家住哪儿啊……”
　　此时徐老头满心奔到石家子子孙孙上去了，完全忘记他家将军刚从山斋中回，能见过的只能是陆府那位丞相。
　　石无沧用难以名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扭头走了开：“我回房了。”
　　“别走啊！”
　　徐老头扔了水桶亦步亦趋，不屈不挠，眼见他这态度还以为石无沧不好意思，登时有点儿着急：“别怪老头儿我啰嗦，下聘这事儿必须尽快！我跟你说啊，这媳妇儿只要你没娶进门，一不留神就要被人抢走了！”
　　石无沧：“……”
　　脚步有一瞬间的停顿，刹那第一个冲进脑海里的是红绛苑里那晚，药香满室，水雾缭绕，冉玥纤手一寸寸抚摸陆君书肩上裸露的皮肤，那两人贴得极近，近得呼吸可闻，有粉香扑鼻……还有辛梅儿拦腰抱起先生那顺畅无比的动作，陈旼龙行虎步的傲然一拦……
　　徐老头没注意到他的脸色，捞起袖子继续道：“还有咱们下的聘礼不能寒谗，正好啊有座新添的宅子，可以……”
　　“别说了，”石无沧打断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姑娘，没有下聘。”
　　“啊？！”
　　徐老头呆在当场，内心一片大好光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眼睁睁跟着石无沧步进屋中，有气无力地问：“你进屋里要干啥？”
　　石无沧说：“练字。”
　　默然片刻后，空气中骤然响起徐老头一声抽气。
　　不可置信地退出房门仔细瞧了一瞧，徐老头这才发现竟真走到将军府书房来了，顿时舌头打上了结：“你、你你你真要练字？”
　　宣纸铺开，挥毫在握，石无沧却始终神游天外，说要练字其实纯碎是为了平复心境，许久一咬牙，重重落下笔去。
　　徐老头掂着脚尖儿蹦过去，探头道：“你向来回家只知耍刀舞枪，如今居然晓得练字？”看他写完，止不住要感叹一句：“哎，三天没见石小子这字练得越发好看了，陆先生好一身朽木尽可雕的本事啊！”
　　陆先生陆先生陆先生。
　　石无沧笔透纸背，单单写了一个字就把底下四五张宣纸刻得染透，他心思乱极，写着写着就分开神去，又经徐老头这么一说，恍惚回想起正是陆君书曾说练字修心，若哪天心绪难平，大可练练字来养养性子……
　　笔尖微顿，一个方方正正的“陆”字跃然纸上。

　　石无沧久久地盯着这字，掌心越收越紧。
　　他不是想不明白陆君书为什么这样做。
　　周镇王野心勃勃，文官短期内尚能尽握陆君书手中，但武将难控，手握兵权的武将更如蠢蠢欲动的豺狼虎豹，如果靠向周镇王那边，陆君书便霎时多了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文官那层层蛛网一旦裂开一角，必定腹背受敌，恐难自保。
　　擒贼先擒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先前夜疆使者来朝，陆君书就借口将他捆在身边，此时周镇来势汹汹，陆君书只会更费心思将他看牢看紧，以免武将那头多生事端。自从缩骨易容到山中三日，石无沧心如明镜，由着陆君书一步步借他布局、斡旋，因为……
　　石无沧眉心一跳。
　　因为什么？
　　自从成为冬崚大将军，石无沧向来在朝中不愠不火，每日上朝权当自个儿是门里一尊雕塑，不发一言。可如今周镇回朝，眼见与陆君书之间将来必定势如水火，再容不得人置身事外，必须选择一方站队，否则夹在当中被当做另一方势力，就又有掰扯不清的麻烦事。
　　但就在这时，石无沧忽然有所意识。
　　为什么自愿留在陆君书视线当中？因为那人明知被刺客盯上了依旧不放心上，因那人要说教他识字，因那人身上担子重若千钧，如果他再不叫先生放心，不知哪天会便将自己压垮过去。
　　——他竟从未想过要站在陆君书的对立。
　　更不知何时，起了替他着想，为他心痛的情绪。
　　石无沧坐在木椅上，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挥毫重重掷在笔洗中，徐老头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今儿午后有人送了个信匣过来，老头我瞧着送信的人穿着挺讲究就收着了，说是得你亲自打开。”
　　说着，徐老头回忆着在书房中四处翻翻找找：“嘶……我记着在这儿放着的，难不成记岔了？”
　　石无沧从半阖的目光中看见书桌上多了个东西，便问：“信匣？桌上这个？”
　　“对对对。”徐老头拿袖子麻利在上头抹了一抹，递过去道，“来送信的那小厮毕恭毕敬的，忒客气了，老头想着当差不易，随手拿了个梨子过去，俗话说啊，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咱们如今日子好过……石小子？”
　　徐老头枯瘦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疑惑道：“你发什么愣呢？”
　　石无沧瞬间屏住了呼吸，脑海中的场景飞逝而过，他抬臂一抓，牢牢拽在手中里。
　　-“投……什么李？”
　　-“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将军乃是初学，陆某觉着还是认些容易的成语较好。”
　　-“那你有什么报给我的？”
　　石无沧感到这些对话一开始离自己很远，突然猛地拉近在耳边，将他一下拉回到那时的书房当中。烈酒的香味一点点在喉间晕开，他鬼使神差地牢牢抓住陆君书的手腕，强迫他留在自己身边，一瞬不离地打量他、审视他，最后只觉得对这挣不开牢笼的先生无奈至极，亦有心痛至极。
　　复杂情感交织在一处，微醺，霎时火花四溅，轰然碰撞。
　　啪！
　　信匣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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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想将军和丞相的后续反应在一章中写完的，结果爆字数，回头一看快一星期没更新了！
土下座。。。
先放将军的，明天放丞相大人的~
哎他俩快点确认心意在一起，在下就能开心撒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