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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金屋藏娇(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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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殷温热的血液从她死死捂住的指缝间缓慢流出,浸红了身下凯凯白雪,小桃眼中焦距一点一点地散去,再分不清是身子冷一些还是雪冷一些。
可她还有一丝意识,郑公公模糊的轮廓、窗格隐隐透亮的灯光和漫天沧海北斗的星辰,如印刻般残留在她不愿闭上的瞳孔当中。
“好孩子……”
那抹轮廓朝她走过来,郑公公细棉柔软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像是一种慈祥的安慰,带着深深同情与不忍:“好孩子,咱家本想救你,本想救你啊……
老人家温热、布满皱纹的手掌覆在她眼皮上,小桃手上的力气渐渐松了,静默片刻之后,突然低低咳嗽了一声——这细小的声响是她在人间最后一声恸哭,谁也不曾注意到,如同一只濒死小兽的嘤嘤呜咽。
她再无回天之力了。
口鼻溢出血沫,触目惊心地沾在她失去血色的脸颊上。
郑公公感到掌心有一滴温热的触感。
“咱家会替你照顾宫外家人的。”郑公公轻声说,“去吧,安心去吧……”
郑公公始终以掌盖住小桃的双目,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要留给小桃世间最后一点温暖,直到许久之后,他将手一寸寸挪开,小桃染了满面血渍的脸静静靠在地上,眼睫轻合着,仿佛随时都能醒来。
捂着喉间的手已然松了开,犹自不甘地揪着他深红衬里的宦袍。
郑公公任她揪着,呼出一口白气来。
黑云白霜,灯火泷辉。小桃最终被镇王自床底揪出来,亲手一刀割了喉咙,扔在太阿殿后不见光亮的雪地犄角里,半晌之后,郑公公身后步出两个黑衣人来,一人一手架着小桃,消失在天寒地冻的夜里。
周睿打了个哈欠,望了望窗外寂静的天,雪停了,夜色正浓。
石无沧低身一把抄起陆君书的膝窝,大步迈出外堂,润生端着果盘瞠目结舌地看了一会儿,人走出了一段距离才撒腿跟了上去。
陆君书:“……”
陆君书道:“在下是膝盖疼,不是腿废了。”
石无沧皱眉:“免得先生摔一跤,我又得去捞你。”
归骨已是第三日,石无沧手脚筋骨尽数活泛开,不再咔嗤作响,等傍晚再泡一回温泉、再喝一碗汤药,又是活蹦乱跳的冬崚第一好手。今早,他照昨日一样在院中比划招式,突闻屋内传来一声脆响,随即,十来只锅碗瓢盘掀翻在地的声响跟点了引子似的亮了起来——
石无沧瞬间奔进屋内,案几上香炉壶杯洒了一地,叫陆君书月白清雅的绒衣摆沾了些许香灰,陆先生有些狼狈坐在竹木地上,颇为无可奈何地抬眼看着他。
石无沧挑起眉梢,问他:“摔了?”
陆君书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表情,手支着案几桌脚,尝试将身子撑起来:“力有不逮,一时没注意脚下。”
也许是方才膝盖忽然松软,白白囫囵摔了一跤,此时隐隐后怕,手臂当真使不出力,陆君书眼眸微暗地看着手掌,想了想,调转方向:“劳烦……”
话未说完,石无沧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将他支了起来。
陆君书:“……想来你身子骨差不多大好了。”
润生刚从厨房拐角出来,见满地狼藉的场景,登时吓了一跳,连忙跑来看,随后定定盯着主子手掌上红肿擦伤,眼眶慢慢红了,饶是陆君书如何安慰都不管用,泪珠快要滚下来,欲掉不掉,憋了许久,打了一个嗝。
因此,当石无沧将陆君书拦腰抱起,润生怔了一怔,当即意识到这是为主子好,赶紧跟在后头以防将军手一松将人给摔着,忽然脚下一停,向后退开半步,瞅见地上静静置着一个小泥人。
大约是从主子袖中掉出来的。
他一分神,石无沧长脚已经跨出老远几步,润生只得匆匆将小泥人捡起来,继而追上。
今日天屏山中冬阳甚好,落进窗内一方尘埃当中,陆君书盯着石无沧,眉头紧锁:“哪有这等捞法……”
石无沧低头看他,良久道:“那日辛兄弟带你出宫,倒没见你多话。”
陆君书一怔,心中第一个反应是奇怪他怎会忽然提到辛梅儿,想问个清楚又觉得颇为不合适,只好作罢,然而一沉默便更觉尴尬万分。
——他不知晓这并非第一次被石无沧这么打横抱着,距里室不过几步的路,却好似分外漫长。
陆君书此时与石无沧离得极近,仿佛呼吸可闻,手臂半环着将军宽阔悍利的背脊,连胸膛下有力的心跳都隐隐听在耳里,与他自己的一同此起彼伏。
“按说你也养了些日子了,”石无沧忽然说,“怎么身上还这么凉?”
陆君书不说话,里室炉火正旺,空气中泛着竹子清冽的气味,石无沧两步踏入将先生放在床铺上,躬下腰时,他察觉到陆君书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浑身跟点了穴似的僵硬无比。
“你紧张什么?”石无沧放下人,轻描淡写道,“怕我手一松,将你摔了?”
“……”
陆君书并不否认,卷了被褥盖在膝上,道:“午后可练字了?”
山斋常有笔墨纸砚备着,一来为陆君书小住时所用,二来为平时润生照着字帖临摹描写所用。上山第一日,石大将军便在陆先生监督下写了一页冬崚手册。
润生识字不多,眼看石无沧的字也写得不好看,当即欢呼一下,拉着他一同练字,练完了拿去给陆君书评胜负优劣,因两人都是差不离的水平,时有输赢,分外有趣。陆君书往往评完了二人的字后,揶揄地看上石无沧一眼,就冲这番充满挑衅的眼神,石无沧每天打半日的拳,练半日的字,今儿个午前再评便将润生远远甩在了后头。
润生瘪着嘴不甚开心,陆君书再向石无沧作了个口型,说的是:
“欺负孩子。”
石无沧:“……”
眼下陆先生又打发他去练字,显然是转移话题不愿接他的话,石无沧径直转去柜中取出一沓纸,润生走进来凑在一旁,满脸跃跃欲试。
“你若比润生快些写完,就在旁念书罢。”陆君书倚着床榻,说,“念出声来,我在此听着。”
“当真念书能叫人快些识字吗?”石无沧怀疑地看了他眼,说,“莫要诳我。”
“怎敢诳你。”陆君书笑道,“念罢。”
一大一小两人写字时,由于书几太低,润生身高恰好,坐姿如一板四方端正的白豆腐,反观石无沧则须半倚半靠地将一脚霸气架出去,坐得颇为随意,等一页写完,果真润生还勤勤恳恳地写至中行,石无沧便捞过书册开始一字一句照着读。
念到一半,却不由得想——那先生当真在听吗?
突然,里室那头传来一句话:
“读书不可分心,”陆君书道,“好好读。”
石无沧眉心一跳,心说上回他读时,陆君书分明没多久就睡过去了,彷如他一番磕磕巴巴的念书成了先生睡前的催眠曲。
石无沧想了想,说:“如果先生又睡过去,那我以后再不读了。”
谁要白白给他念书。
过了一会儿,陆君书回话过来,语捎笑意:“一言为定。”
几个时辰后,夕阳早早落至西边,留下一地鲜红橙霞的光,润生写到最后一行,忽然搁了笔,回头拍了拍石无沧的脸,指指窗外,又调转方向指了指身后,意思是到泡温泉的时候了。
石无沧放下书,说:“你记得倒比我清楚。”
润生踩着他的影子走,没迈两步,头顶倏然压过来一股力量,睁着无辜的眼抬头看过去,只见石无沧神色很是无奈道:“你又要跟过来,嗯?大男人洗澡有什么好看的?”
陆君书半支着头部,一边听石大将军念书,一边随手将他读错的字记在小册上,书声骤停之后,不消一会儿,石无沧一手拎着润生踏进门来。
陆君书:“……”
石无沧手一低,将润生放在他面前,说:“你管管。”
润生不明所以,眨眨眼睛扭头来看他,陆君书心中了然地摇头好笑,抬手安慰地抚了抚这孩子的脑袋:“润生,不可无礼。”
小孩儿神色登时有些慌张,背着手怯生生地站在原地,陆君书替他说道:“润生身形瘦弱矮小,瞧将军肩阔腰健,羡慕得很,所以才总跟着你。”
石无沧满肚子疑问叫陆君书一番轻描淡写下尽数解了,低头看了看自己,再看了看像怀中揣了兔子似的润生,心中拿他委实没办法,便蹲下身来与他平视,想了想道:“你若想身子强壮,每日清晨环山慢跑,坚持几年总会有好处。”
陆君书眉梢动了一动,润生仔细瞧着他的嘴型,许久后才迟钝点了点头,石无沧看他目光懵懂天真,笑道:“不过这次算作我不对,没和你问个清楚就问罪了。”石无沧站起来,大掌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揉:“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只要石某能做,就尽力替你做到。”
男儿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润生读懂了他的意思,一霎那脸上简直熠熠生辉,眼神发亮,回头见陆君书点头容许了,便朝他比划了两下手臂。
润生比划得分外认真,生怕陆君书将他的手语看错了,但随着结尾手掌一横,陆君书眉头微微一凝,靠在软垫上沉默了良久,像是若有所思,什么话也不说。
平时胡乱比划足够用了,润生的手语就十分生疏,以为主子没瞧明白,登时有些心急,涨红着脸想了一想,便将手摆在尾骨那儿晃了两下,
陆君书:“……”
石无沧:“……”
石无沧犹豫道:“鱼?”
润生狠命点了点头,紧接着原地蹦了一蹦,扭头期待地看着他。石无沧心中好像明白了些,可着实想不出这小孩儿怎么会提这样要求。
松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