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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金屋藏娇(2) ...

  •   太阿殿。
      亥时,小桃手持灯笼步入殿中,着手准备陛下就寝的事宜。太阿殿不似其他宫殿那样拘谨有序,因是圣上居住的寝殿,后宫又无妃嫔,所以布置摆设多少带了些十六岁少年的特性——北域花鸟灯四面方正如屏,三两成行地摆于窗格案几下,正堂桌上不见笔墨纸砚,只有一方暗金底纹的木盒,四面方正如屏,盒面上搁了十一颗琉玉彩珠。
      这是陛下嘱咐过宫人不许碰的,小桃仔细点亮了案上烛台,便转而去整理床铺。
      琉玉彩珠相映成趣,在橙光映射下熠熠生辉。

      每回整理床铺,是小桃最为无奈也最为开心的时刻。
      玉枕一挪,底下的民间图本就露了出来,甚至还有些来不及阖上的书,连挪都不要挪,径直从被褥里滚了出来。当年龙床修缮时忘了让宫中巧匠凿开一两暗格,小皇帝只得咬牙偷偷摸摸地藏,藏也藏得不得要领,郑公公好生吩咐要她全当瞧不见,尽职收拾摆好就对了。
      “陛下国务繁忙,注意不上这点儿枝端末节,你尽可整理妥当了,叫陛下看书时舒服些,断不可声张。”郑公公说。
      一开始,小桃还怀疑陛下当真如此心大,书的位置不对也瞧不出来?后来才发现,好似当真瞧不出来……小皇帝每晚回宫累得眼皮打架,勉力撑起精神,不舍地看几页书就睡过去了,第二天再早起上朝,囫没有留半点心的间隙。
      即便如此,那图本看得依旧格外认真。
      小桃小心翼翼地捧起书册,那上边除去图画,还有陛下躲在被窝里作的注释——尽管小桃不识字,但辨得出来这字歪歪扭扭不好看,其中还有几页书脚折了起来,她保持原样将书合好摆齐,突然“啪嗒”一声,有本页窄的书从中滑落,掉进了床缝当中。
      小桃揪起裙摆,钻进床底下手伸长去够,直到外边一阵门扉开合的声响。
      这个时候,陛下还在祥天殿批阅奏折,那便只有郑公公……小桃皱着粉脸,好容易才够到了书,捏在手里,心想自己若这副不成体统的样子出去,铁定要挨骂的。
      但要她躲着瞒过去,却又不敢。
      如此一迟一疑,小桃感到头顶倏然振动了几下,有人坐在了龙床上。
      几乎同时,她狠狠捂住自己险些叫出来的嘴,转头去看,床侧边缘晃着一双黑金色的宫靴。小桃原以为即便不是郑公公,也应当是那位神出鬼没的安歌公主,可眼前分明是男子……
      “镇王殿下,使不得。”
      郑公公的嗓音很轻,小桃浑身如遭雷劈,将头磕在地上。
      “此乃陛下龙床,镇王殿下此番恐怕于礼不合,您千里迢迢而来,奴才已命人将大和宫备妥,还请殿下移驾。”
      少倾,周镇缓缓站起身来,说:“好。”
      先帝将他驱逐出冬崚皇城已是八年前的事,这八年岁月几乎没在他眉眼耳廓留下多一丝痕迹——虽为周文帝的亲弟,但两人生年相差甚大,周镇事实上是与陆君书年纪相仿的,只因王服厚重端庄,而他又时常穿一身玄色,显得分外老成。
      但“几乎”不是“完全”,若仔细看,还是瞧得出变化的。
      郑公公身后一袭风雪被,袖手退在一边,他跟着镇王悄声而来,沿途不曾惊动任何人,烛台火光静默摇曳,将周镇投射在地上的影子照得明明暗暗。
      像是长高了些,郑公公敛起皱纹横生的眼角,心想,当年皇城中的周镇王锋芒毕露、目聚精光,朝堂上与先帝言辞激烈对争之时,尚说一句“忠言逆耳”将自己标榜得如贞似洁,如今流放一番回来,那些嚣张气焰通通收得一干二净,沉静自敛,如同一面蒙雾的水花镜月。
      周镇身披白色大麾,领口镶绣祥云滚边,腰间缀着一枚羊脂玉佩,环佩流苏彩穗作衬,脚踏黑金宫靴,犹如一尊富丽华贵的帝王玉塑,他并不径直出门去,反倒挪开脚步,转而在殿内幽幽踱了起来。
      “小睿平时就在此歇息?”周镇问。
      “是。”郑公公答道。
      “几时起床,几时歇息?”周镇又问。
      “五更起,三更睡。”
      周镇笑道:“倒是与先帝作息差不离。”
      郑公公却没有接话,卑微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镇走到案几处,手掌抚过檀木桌——这是唯有皇帝才能使用的桌椅,笔墨纸砚皆为上品中的绝品,他一寸寸打量在上面的目光堪称冷静有余,忽然视线一顿,在瞥过某样事物之后,蓦然柔和了几分。
      “本王还想着他讨来这琉玉彩珠是打算做什么,”周镇拈过一粒珠子在手中把玩,“原来只觉得好看,果真小孩儿心性。”
      他将珠子笼在一边,信手打开盒子来看:“这是什么?”
      郑公公躬下身:“……是民间来的小玩意儿。”
      “哦?”
      周镇饶有兴味地挑出一只签子,上头挂了只捏得不甚好看的泥老鼠:“陆君书送的?”
      郑公公:“……”
      “陆君书作先生时,就常以这等不入流的东西讨小睿欢心,偏偏小孩儿都喜欢这些,十分吃他这套,”周镇放下签子,淡淡道,“老奴才,你以为你不说,本王就不知道了吗?”
      “奴才不敢……”
      白眉须发随风微微颤动,郑公公动作迟缓地跪下去,匍匐在地:“老奴只尽心服侍圣上,其他一概不知。”
      周镇笑了笑:“好个不知。”他将这些东西原样归于原处,袖袍扬起,拂去木盒上散落的薄尘:“郑长彦,你要记得,即便想做个旁观者,你也是皇家的奴才,皇兄宾天之前曾命你监视陆君书一举一动,不得叫他有半点僭越之举,怎么如今在本王看来,大半个冬崚朝野都像是姓陆的呢……”
      郑公公呼吸一窒,额头贴在冰凉地上。
      黑金宫靴走到他跟前来,周镇俯下身来,居高临下般看着他,好似怜悯,又像什么情绪也不曾有:“听闻昨儿个赵尚书自荐前往南齐赈灾,你却与陛下说,不如陆君书前去更为合适?”
      “老奴不敢,”郑公公说,“老奴身份卑微,不敢干涉朝事。”
      周镇嘲讽般牵起一抹笑意,自言自语道:“那陆君书跑得也算快……”说毕,他直起胸膛,笑道:“安歌公主,既然来日就要做本王王妃,又何必躲着不见呢。”
      “我还以为这些年过去,你该长不少胡子才对。”
      有一个声音说道,然环顾四周,依旧看不清一片衣角,周镇撩袍坐了下来,和颜悦色:“本王自觉没什么变化,不知公主可看着喜欢?”
      “唔……比不上我家小睿哥哥。”
      过了一会儿,郑公公身旁门后的暗处旋出一双黑底绒鞋,小巧玲珑,郑公公顺着绒丝裙摆朝上看,安歌歪了歪粉雕玉琢般的脸,精心编成的辫子乖巧贴在耳后,她着一身黑衣隐于殿外,借着身子矮小不惹人眼的优势,竟然叫人全全看不出来。
      “奴才见过公主。”
      郑公公拜首,背上阵阵发寒。
      这两人凑在一处……

      安歌走上前去,认真打量了周镇片刻:“不过还算好看,本公主很满意。”
      周镇说:“公主半夜前来皇帝寝宫,可有何事?”
      安歌努了努嘴:“自然是来钻被窝的,不早些可就进不来了。”
      周镇不再看向郑公公,仿佛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公主起了浓厚的兴趣,牵扯起了唇角:“公主当真如此喜欢小睿?”
      安歌抬起下巴:“那是当然。”
      “本王在冬崚百官眼中,尚且算个皇族长辈,”周镇靠向椅背搭着木桌,想了想道,“若公主许我一件事,本王就助你坐皇后的位置,如何?”
      安歌眨了眨眼,说:“什么事?”
      “中书侍郎辛梅儿,”周镇说,“随你想个什么缘由,将此人招进宫里来长住。”
      郑公公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安歌想不到他竟会提出这么件莫名的事——辛梅儿她是认得的,在她眼中,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右先锋,不由皱眉道:“想必我问你缘由,也是得不到答案的喽?”
      看到周镇高深莫测地露出笑容,她冷声哼了哼,叉起腰:“皇后于我来讲可有可无,这交易太亏,本公主得另加条件。”
      眼珠咕噜一转,安歌脱口而出:“我要那石无沧作夜疆的奴才!”
      她满心跃跃欲试,尤其石无沧大败冬崚勇士之后,心中作祟的心思益发蠢蠢欲动,欲将石无沧捉来肆意踩溅,不料话一离口,周镇和煦的笑意逐渐隐去,宫殿死寂无声,显出一种严肃寒凉的气氛。
      “此人不能动,我留着他尚有用处。”
      说罢,眼皮一掀,周镇盯着安歌,半晌道:“公主如何与冬崚石将军认识?”
      “石无沧率大军砸我家大门,自然认识。”安歌一跺莲足,指着他道,“今日比武会,布娜姐姐好心未选精锐上场,石无沧倒好,易容成了旁人大败夜疆,半分颜面也不留,你定要将他留给我,否则本公主就去小睿哥哥面前告你的状!”
      “原来有这等事。”
      周镇脸上重新挂上抹笑容,道:“郑公公,听说今日与冬崚比武的夜疆勇士一共十人,可是真的?”
      “确有十人。”郑公公答道。
      周镇点点头,转而对安歌柔声说:“本王知晓公主在想些什么,以你的本事,既出了夜疆便是天高任君走,谁人也留不住,至今仍在宫中一是为了小睿,二是为了石无沧。公主若为我做到两件事,来日本王不仅将你想要的这些双手奉上,更保你出宫衣食无忧,畅通无阻。”
      这番条件才对安歌而言更具吸引,但松口之前,她皱眉不解道:“除了辛梅儿,你还想要什么?”
      “要那十名勇士的命,”周镇笑道,“一个也不准留。”
      不等他说下去,郑公公忽然出声打断:“镇王殿下,陛下快到就寝的时辰了,还望您容老奴铺整龙床。”
      周镇望向外头,隐约透过窗格,似乎可见远处长廊有一条灯龙蜿蜒而来,随即点了头,自知是时候走了。
      然而,就在郑公公走向龙床的同时,他忽然回过头来,唤道:“郑公公。”
      “老奴在。”
      周镇看着他:“殿内的灯是谁点的?”

      汤药热气腾腾,摆在各自面前,一人一碗,恰好公平。
      “良药苦口,”陆君书趿坐于桌前,突然叹了口气,“石将军,莫不是要我叫人拿些糖来?”
      石无沧:“我也不喜甜味。”
      陆君书:“……”
      眼前汤药一碗帮归骨,一碗治风寒,陆君书端来自己的那份仰头喝了,旋即起身离开,临末留了一句话:“你这样好的一身武功,可别因此毁上两分。”
      石无沧盯着面前发了会儿怔,回味想着这话许久,说不上里边有关心的意思,却也不算冷漠……“哒哒哒”几声,石无沧偏头觑了一眼,白衣小童托腮蹲在旁边,盯着他一错不错地看。
      陆君书唤他“润生”,但若换成石无沧来叫,那小童便全都置若罔闻,理都不理,若说他对旁人不喜,可眼下偏生巴巴地粘过来,目光炯炯,颇有几分殷切的期待。
      “你来监督我喝药?”
      石无沧问道,但润生不答也不应,好似听不见一般歪着脑袋,须臾,石无沧拧了拧眉头将药一咕噜吞了,碗刚放下,润生就捏起白衣袍,麻利儿地收拾好两只碗,扭头跑去厨房做事。
      石无沧:“……”
      敢情当真是来作监督的。

      这是他与陆君书在天屏山上待的第二天。山间竹苑空水澄鲜,一院的古朴清冽浑然天成,成安每日清晨午后驾车上山,装一袋子新鲜瓜果蔬菜,以及陈旼千番交代转交而来的一摞书信折章,第二日午后来时,又多了一封书信,乃是王仁虎写予石无沧的。
      ——准确来说,是成安代笔写成的。
      王仁虎这厮,放眼整个长骁军也找不出比他更目不识丁的人,一看字就头痛,偏偏话太多不好找人转告,只能死皮赖脸地缠着成安替他写。
      一番口舌下来,足足五大张纸将信封塞得满满当当——结果他倒是忘了,石大将军其实也是个认字不全的,一沓信两眼瞥完,心说这都是什么鸡零狗碎的杂事。
      原来比武会之后,众长骁军将士陡然惊觉他们王副将军实乃真人不露相,各个摩拳擦掌地想找他试试功夫,王仁虎叫人追了半天,好生郁闷,便找他石哥哥诉苦……叽里呱啦说完这些,四页纸就翻过去了,最后一张不识的字太多,交予了陆君书,先生便将纸展平,念与他听。
      “皇帝小……陛下送的黄金房契,”陆君书揉揉额头,大致看了一眼,“王仁虎自知无功不受禄,不敢收那些上次,已经通通打包送去了将军府邸,听闻徐管事开心得很,打算将那处宅院开成一片菜地……”
      石无沧接过信:“哦。”
      山斋分有一堂一室,内室靠里,主堂连接院中温泉,因愈靠近泉水热气儿的地方才愈加暖和,陆君书便常常坐在堂中摇椅上小憩,闲时翻书,或念完了信,转而拈过陈旼的信来看,结果一翻,简直比王仁虎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边讲陛下对那镇王是如何的亲近,那边又连哪个大人多瞧了镇王一眼都要细说清楚……
      合上纸页,陆君书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石无沧一日要泡两回温泉,平日折根梅枝,以练剑耍功夫消磨日子,到了时辰,再自己宽衣泡进泉中,与陆君书两人仅仅相隔一道屏障,几乎互不干扰——好似心中明明知晓对方就在那里,却秘而不宣,莫名产生几分寂静的默契。
      其实如此,倒还不赖。
      石无沧心中想着,外袍扔在池边,忽然顿住动作,脸上无奈地看向一旁。
      石无沧:“你也想来泡泡?”
      润生摇头,他昨儿个只会站在一边看一会儿,今天却跑了进来,拉住石无沧的大手向外边拽。
      好生将人拽了出来,润生将小手一指,怕他看不明白,还重重地指了三下,然后两手叠在脸颊,作了个睡觉的手势。
      石无沧不紧不慢地披上里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皱了皱眉,开口道:
      “陆君书。”
      他唤了一声,没得到丝毫反应,陆先生纤瘦的手指勾着信纸边角,身上盖了间挡寒的薄被,大约是润生怕他着凉,仔细遮上去的。
      又睡了?
      成安上山时与他仔细交代过,陆君书冬日时常犯困,白天若睡多了晚上必会失眠,劳烦石无沧千万留些心,他走上前去,润生缩手扯住他的裤脚。
      “……你是想我将他弄醒?”石无沧低头问他。
      润生高高地举起两臂,看着他。
      石无沧没说话也没动弹,只看他执拗地举着胳膊,半晌后手酸了,才放下去,瘪着嘴不甚开心的模样,随后脑袋被一双大手揉了一揉,石无沧笑道:“想让我将你家大人带回房里睡去?”
      润生盯着他的嘴型,点了点头,石无沧说:“他敏锐得很,我一动他铁定要醒了。”
      “已经醒了。”有个闷闷的声音响起。
      石无沧:“……”
      陆君书不知何时睁的眼,薄被拉至口鼻虚虚地掩着,半眯的双眸从上面露出来看他,估摸刚睡醒,犹似懒散:“润生又去打扰你了?”
      “……算不上打扰。”
      石无沧站在原地待了片刻,想了想,索性过去在旁坐下,润生见主子醒了十分高兴,拿了烧壶跑去外头烧水。
      “这小孩儿是怎么回事,”石无沧注视着那矮矮的背影,“好像听不见,但你叫他又有反应。”
      陆君书撑着额头,说:“是种罕见病,病者天生聋哑,不过也有的人只聋不哑,一生只能听见一两种声音,这就得看契机运气了。”说着,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那天和你比武的大汉也得的这个病,他名唤布铁,是布娜姑娘的表亲。”
      “布铁?”
      “我手中能获得的信息很少。”
      陆君书一边说一边蹙起眉头,撑着手肘揉了揉膝盖,“关于布娜这姑娘,夜疆坊间流传的谣言甚多,难辨真假,不过先前还从不知晓她世上竟有亲人……”
      那场雪地长跪之后,他膝盖偶有隐隐发疼的状况,这等隐疾说严重不算顶严重,但时不时戳刺一下委实烦人。陆君书想了一会儿,抬眼看着石无沧,那人挨了他一顿细润无声的眼刮刀,最终将椅子搬前了稍许。
      ——成安说:“石将军,我问过老大夫了,您是习武之人,手劲足,内力深厚,再为合适不过,可否看在我家大人教您读书写字的份上……”
      陆君书问:“将军以前可曾如此伺候人过??”
      石无沧认真道:“以前给徐老头儿捏过。”
      陆君书哑了一阵,摇头轻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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