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先生》某琳ML

26、死而后已

　　石无沧一双大掌温热有力，甫一贴过去，冷暖一遇，只觉得先生体温低得吓人，不由得皱眉说道：“腿还有知觉吗？”
　　陆君书神色动了动，似乎终于从漫不经心当中抽离出来，眼神被迫聚起焦来与人对视，近得呼吸抚过脸庞，石无沧看着他深色眼眸中幽转流光，似有愤懑似有无奈，四目相对之下，总算后知后觉地感到这样给人捂脸似是不妥……
　　啧啧。
　　前些年在家乡过元节，石家总要摆出一桌子好酒好菜请街坊邻居来吃，宴席上不乏小孩儿到处玩耍，脸蛋被寒风吹得青白，回头就要挨大人一通好训。
　　但孩子有孩子的办法，这时候只需悄悄遛到石无沧边上，扯扯他的衣摆，然后在石大哥哥无可奈何的低笑中仰起小脸，接受大手胡乱揉搓一通，没一会儿小脸红扑扑热得很，由此躲过一劫。
　　习武之人，手心总是热的。
　　不过眼前这人不是小孩儿，先生端正严明，即便两人之间至今仍然很是不对付，但他这么径直上手俨然有些不敬……
　　然手收半截，又觉得更是徒增尴尬，遂堪堪止住，一动也不动。去而复返，陆君书眼睫颤了一下，两人大眼瞪着小眼——
　　随后在石无沧定定的视线中，陆君书嗽了一嗓子，道：“咳……多谢将军、援手。”一边说着，转眼就将方才裸露的情绪收得一干二净，陆君书偏头低低咳了一咳，巧妙地从那尴尬的脱了开来：“腿倒是还有知觉，不过跪坐久了经脉不畅……”
　　石无沧站起身：“我扶你起来。”

　　说是扶，但陆君书重心不稳，使不上力，只能用拖的。
　　过程只能用“煎熬”一词来形容。
　　手臂肌肉虬起，石无沧架着他两条胳膊，以半抱着的姿势作陆君书手下一根拐棍。每将人抬起几寸，双腿就泛过蚂蚁噬骨般的痛麻。虽然陆君书咬牙不吭声，但石无沧捕捉得到他骤然绷紧的背脊，便不动声色把动作一缓再缓。
　　折腾了盏茶功夫，趁陆君书膝盖悬离地面，石无沧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低头问道：“这样能走吗？”
　　“再站上一阵子，应当就能走了。”
　　石无沧肩宽厚实，任着陆君书几乎全身重量都倚在了他一条臂膀上，身形跟铁塔一般岿然不动，十分可靠。
　　如此一靠，越发不愿动弹。
　　腿上发麻的感觉犹如尖刺一下下戳着神经，陆君书头一垂，撑开眼皮盯着地面，道：“将军是如何发现昨天的刺客是我派去的？”
　　“……”石无沧看他一眼，良久道，“我后来返身去查，发现屋梁下有血迹和打斗痕迹。”
　　陆君书原本是想说话分散开注意力，听闻此言，微微侧目看着他：“就这样？”
　　“就这样。”石无沧淡淡道，“隔街就是红绛苑，你手下一干高手暗卫，总不可能会让自己主子在眼皮底下遇刺，但是那里明显有人交过了手，说明有另一方人借了这个机会想要你的命。”微顿，又道：“说不定此刻，就有人正在暗中盯着你……”
　　陆君书道：“陆某相信，石将军既能自由出入皇宫大院，也定能保我无性命之虞”
　　“陆君书，昨天那一箭处处凶狠，如果石某出手未及，害你当场丧命，来日化成孤魂野鬼时，莫不是要来寻我索债？”
　　一怔，陆君书牵扯起唇角，反问一句：“若我当真来索债，问你心中是否有愧，将军会如何作答。”
　　石无沧目眺前方，道：“问心无愧。”
　　“……”
　　“就算没有他人作乱，你却是真的拿自己的命来试探我……”
　　说到一半，石无沧停了下来。这句话甫一离口，先前作的一派冷淡有了崩塌离析的迹象，陆君书之于他本该隔着一段无关心绪起伏的距离，但是此时此刻，他分明感到一股无来由悲凄和隐怒。
　　嘴唇抿成一条严丝密缝的线，石大将军闷声不吭了，再次化作一块梆硬的铁石头，
　　随即，他听到陆君书笑了一笑。
　　“石将军问心无愧，如此才是最好。”陆君书轻声道，“如此两不相欠，才好两袖清风，向孟婆讨碗汤来喝。”

　　——两不相欠。
　　忽然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对，石无沧拧起眉头，道：“说到欠债，我元节那天晚上……”
　　未及说完，陆君书无声无息地垂下头，正好枕在他肩窝上，耳边一把碎发遮住小半张侧脸。
　　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
　　石无沧神情复杂地扶着某人的肩，感觉好似撞上长了棉花的墙壁——明明碰壁，却说不得痛。广庭幽静，他低头姑且唤了一句：“陆先生。”
　　没有得到回应，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陆君书的呼吸绵长缓慢，石无沧拧起眉头，侧身拍了拍他：“陆……”
　　“身子孱弱，大约是走不得。”陆君书闭着眼睛，忽然开口道，“劳烦石将军了。”
　　“……”
　　原来竟是醒的。
　　石无沧噎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看向陆君书，心想这人怎么突然赖上了他似的？略一思考，眼角不由得挑了起来——因为他刚才提起了“元节那晚”？先生不乐意继续下去，索性“倒头一晕”，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倒是干干脆脆。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伟岸身影在寒风遒劲中陡然无奈了几分。总站在这儿也不是什么办法，又不可能将人丢在这儿一走了之。石无沧深吸口气，一手扣着陆君书的手腕，一手护在他背后以防滑下来，朝前迈出了一步。
　　石无沧不是第一次做背人这种事。
　　行军打仗，最惨烈的不是战时鲜血四溅，而是战后残局收场。血色、纱布、哭喊，交相交错成一幅活生生的人间炼狱。石无沧作为将军，不知背过多少伤兵，又或是遭战乱颠沛的妇人小孩儿。
　　架着区区一个陆君书行路，应当绰绰有余。
　　偏偏，并非想得那样容易。
　　刚跨出一步，就感到身上陡然重了几分，仿佛半边身子挂了只巨大的拖油瓶，如果强拽也并非拉不动，只是颇为费力难走，石无沧回头就见那人失去意识般坠着脑袋，随着他刚才一番动作，益发摇摇欲坠，引得石无沧不由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晕了？”
　　先生没有回答。
　　发冠下倾泻的发丝顺着肩滑开，露出后颈白皙的皮肤。石无沧皱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矮身打算抄他的膝窝。下一刻，远处传来了一声叫唤：陆大人！陆……
　　皇宫中明令禁止文官疾奔，辛梅儿一时心急，沿途遭了不少指指点点，想到自己是持陆府的牌子进的宫，不好给大人丢脸，只好压着脚步走得气喘吁吁。等进了广庭，四下无人，当即施展身法奔了过去。
　　“石将军？”
　　走近了一看，辛梅儿怔了一怔，连忙上前帮了把手：“大人他……”
　　石无沧道：“应该没事。”
　　辛梅儿闻言心放了大半，二话不说将陆君书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将军可以放了开，我来撑着陆大人就行。”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将陆君书揽了过去，石无沧落了一身轻，呼出口气：“他……”
　　本想交代些什么，结果回头一看，就见辛梅儿俯下身去托住陆君书的膝窝，将人一把抱了起来。
　　“……”
　　石无沧的眼皮狠狠跳了三跳。
　　这么一抱还十分顺手，动作一气呵成。辛梅儿乃武将出身，气力比起石无沧来弱不了多少，因一心记着带大人求医，没注意到石无沧微妙的神情，只急急问他道：“我对宫中不熟，将军可知道御药房怎么走？”
　　“不去御药房。”
　　陆君书将眼睛睁开半条缝，整个人显得有些疏懒倦怠，轻声道：“不去御药房。”
　　“……！！”
　　辛梅儿被唬得措手不及，半天找不回话舌，陆君书看他一眼，摇头道：“郑公公虽然让太医随时候着，但他与我有些不合，为免生事端，你直接带我走西门出宫……”他嗓门沙哑，说话时伴有低声咳嗽，下意识将自己缩进更为暖和的臂弯中，辛梅儿担心大人再感风寒，正苦于空不出手时，石无沧将自己的外袍解下，往陆君书身上一笼。
　　“走。”
　　石无沧很简单地说道。

　　与其他皇宫大门相比，去往西门的路少有人经过，也正因此宫人铲雪时便偷了懒，隔几天随意扫几番就算了事，如果换做旁人大抵得打几个滚，石无沧和辛梅儿一身武艺，步伐尚还稳健，但脚踩冰雪，还是不得不放慢了步子。
　　辛梅儿感到怀中大人体温回暖，迎面寒风凛冽，他收紧了双臂，不敢放松一刻，渐渐地陆君书似乎睡了，歪在他肩上呼吸缓沉，但经方才那一出，辛梅儿有些拿捏不准，小声问了石将军一句：
　　“之前陆大人是哪儿受伤了吗，明明醒着，但看过去好似晕了一样……”
　　石无沧折了根枯木，木着脸道：“大抵是为了气我。”
　　辛梅儿：“……”
　　用枯木作为探杖，石无沧走在前面探路，一边沉声问道：“你们在西门有人接应吗？”
　　“我也不清楚，来时不知情况如何，未来得及作多想，不过陆大人这样说了，应当自有他的安排。” 辛梅儿顿了顿，感激道，“今日多谢将军援手，否则若是大人出了什么事，梅儿此生都要难安了。”
　　“举手之劳。”
　　石无沧回身看了看辛梅儿，目光在他怀中略了一下——陆君书身子畏寒，本能地把那件外袍搂得严严实实，乍看过去像个圆鼓鼓的包裹一般。辛梅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笑道：“大人身上受过伤，如果背的话难免硌到，所以只能这么搂着。”
　　石无沧“嗯”了一声，收回目光继续探路，忽然脚下一停。
　　同时，辛梅儿捕捉到一丝铜环扣响。
　　“还以为得再过上一段日子才能见到二位，不曾料到今日有此巧遇。”
　　窈窕身形款款立于白雪之上，云髻高耸，莲步轻移，布娜身着浅色衣裳，扬起了唇角：“想来，该是有缘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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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情搞事情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