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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鞠躬尽瘁 ...

  •   不多时,天又降雪。
      冬月自中旬开始,仿佛要将憋了许久的劲儿慢吞吞抒发干净,玉尘晶透,总不见停。冬崚很少见遍面蓄满白雪的模样,雪景甚美,看多了便烦,众百姓家瞪着双迷蒙的眼从被窝里拍拍屁股,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扛起铁铲,自扫门前尺高雪。
      ——否则叫哪个赶着上朝的大人摔成四脚朝天,这日子就精彩了。
      平民百姓尚且如此,皇宫当中犹为更甚。陆君书心算着下朝的时辰进宫面圣,然人算不如天算,出门恰逢鹅毛雪,他撑着伞独自入宫,沿路就见众管事公公率领几十宫女太监,将皇宫大道一一清理干净,有个机灵的小公公见他来了,赶忙上前来搀扶。
      “这地可滑,陆大人小心。”
      陆君书笑着道了声“无妨”,抬头看一眼阶上巍峨宫殿:“陛下可在祥天殿?”
      “回大人话,陛下此刻正在祥天殿与赵尚书议事。”
      “赵大人?”
      陆君书脚步顿了顿,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原先计划倒是不变,只是若那老臣在,今日恐怕会很是难过:“他与陛下谈了多久了?”
      “有三个时辰了。”
      小公公搀着陆君书拾级而上,本来按宫里的规矩向来是有一答一,一问三不知才是最好,但陆大人性子温润,举止俊朗从雅,他忍不住就将知道的一股脑儿说出来,“听说今儿上朝时就定了,说若那公主是真的,又确定夜疆当真有联姻之心,陛下便将那公主收入后宫,不知怎么后来尚书大人又风风火火地跑来,陛下连午膳也没来得及吃呢。”
      祥天殿外,宫女一手托着食案,一手偷偷凑在嘴边哈了口热气儿,心里头暗暗叫苦——她虽然候在外边,但奈不住尚书大人气沉丹田,叫她不得已将什么“宣王”“安歌”“体统”听进耳里。她谨记郑公公所说“少听少言少看”,正发誓回头睡一觉就将今日听到的忘个干净,身侧不知何时多站了一道影子。
      “陆……”
      小桃嘴张一半,见大人手势当即噤声,陆君书手揣着铜皮小炉与她一同站着,衣袂随风飘扬,一声也未吭。
      不免心中惴惴,小桃猜不透这陆大人意欲为何,直到一声骤然拔高的嗓门穿透木窗,震得小桃险些摔了食案,好在让陆君书一把扶住——
      赵尚书:“那夜疆偷偷摸摸将一个真假不明的公主带来,分明图谋不轨!陛下暂且应下联姻,固然是稳定局势,却又何尝不是助长他人的气焰?倒不如招宣王殿下回宫,以他皇族之亲将公主娶入门下,既于情于理又别无损失,只是为堵天下悠悠众口还需陆大人出面……他陆君书既是陛下先生,又是我冬崚丞相,不说他借病一月不曾上朝,既然身为臣子就应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事不由他来做,还有谁人合适?!”
      如此咄咄逼人,竟与陛下这样说话,尚书大人是疯了吗!小桃眨了眨惶恐的眼,下意识揪紧了陆君书的袖子,她着实吓得不轻,将那块上好的料子揪得一团褶皱了也不自知。一双温暖的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拍。
      “陛下仁厚,不会迁怒人的,放心罢。”
      有人将小桃搀了开,陆君书道:“你把午膳拿去热一热,一刻钟后再送过来,记得了吗?”
      “是,”小桃连忙点头,“记得了,多谢陆大人。”
      接着她就看见陆君书一整衣袖,抬步迈入殿中,小桃转身迈出一步,紧接着就听陆大人一派温言钻入耳际:“尚书大人所言极是,微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成安原地蹦了蹦脚,一边将毛领并拢裹紧了些。皇城南门是个热闹地方,负责采办的宫人和运货马车进进出出,将宫墙外雪地碾出一道深刻的轱辘印,也正因为这样一个人多闲杂的地方,总有三两闲散的宫娥聚在一块儿,站在门旁嗑嗑瓜子,偶尔望着远去的马车徒增两眼艳羡目光。
      今天却有些不一样。宫娥们低哝耳语,像啄食的小麻雀般悄悄围成一团,时而向他投来打量的视线,看得成安欲出声询问,结果轰然作鸟兽散。
      大约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成安踩着辙印转了两圈,望向宫门的目光越来越急迫,一半是急这雪看着有渐大之势,另一半是怕自家主子临走前所说的话——
      “不知此时入宫会碰上何人,如果我过了两个时辰还没出来,你就去红绛苑,让辛侍郎拿陆府的腰牌进宫来罢。”
      此话一出,莫名就给成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今眼看两个时辰快到了,他伸手扫了扫马背上的雪花,忍不住伸头往宫门里头瞧。到底与遇见谁了呢,难不成是夜疆使者,抑或是那位公主?怎么主子就断定也许会难以脱身呢……
      用力咬了咬嘴唇,成安低头看了看,手中小盒子小且轻,却像一把秤砣挂着他忐忑不安的心脏。
      这是一个时辰前,郑公公亲自出来交由他手上的东西。
      “敢问公公这是什么?”成安躬身问道,“我家主子……”
      “这是陆大人向陛下讨的赔礼,”郑公公笑了一笑,道,“你仔细收起来罢。”
      赔礼?
      成安不敢多问,更不敢懈怠,只是小盒子拿在手中,感觉里头不像装着什么贵重的玩意儿,轻轻一晃还能听见闷闷的碰撞声,不知是何物,又是何意。成安想了一想,回到马车上那锦布将其小心包上了,放于软座下的暗格当中。

      其实,只是个小泥人儿而已。
      -“陛下若是觉着有所不妥,那微臣向您讨件东西,算作陛下与我的赔礼,这样如何?”
      -“先生想要什么?”
      -“不知元节时,微臣送的东西,陛下可还喜欢?”
      周睿低头捏了捏小泥鼠的鼻子。
      成型的软泥已经变得梆硬,元节祭祖,他偷偷在桌下捏了两只老鼠,和一个不成型的小人儿,人形虽丑,但他喜欢得紧,先生说要,便将这最喜欢的一个送了出去。郑公公不知何时踱步到边上,周睿讷着声音,道:“外边雪是不是下大了?”
      “……”郑公公不动声色地躬下身,“陆大人常年服药养着身子,在外边跪一阵子当是无事的……”
      宫中流言传得甚快,此时不知民间街头巷坊搅成了怎样一锅乱炖——传言夜疆不知哪儿蹦来的公主与冬崚皇帝早有恋慕,两情相悦,然陆丞相赤子丹心,以病弱之躯长跪殿前,力阻皇帝纳敌国公主入妃,皇帝念丞相多年鞠躬尽瘁,不好相驳,一时僵持不下……
      扯他祖宗的涎!
      “陆大人此番既给足夜疆颜面,又铺好冬崚下脚的台阶,”郑公公柔声劝道,“陆大人福慧双修,老奴也安排了太医随时候着,陛下宽心罢。”
      周睿不出声,默默地将小泥人收进铁皮盒子里头,两脚蹬掉靴鞋,往龙床上一扑一卷,缩进了被窝里头,郑公公将底下宫人挥退,想了想,躬身轻道:
      “陛下若觉得苦闷,可要叫安歌公主来与您说话?”
      话语一落,龙床上那团鼓包子蓦地打了个挺:“不!”随即又喊:“叫外边的人都看仔细了,不许放人进来!不许!”
      郑公公笑着摇了摇头,满口应了下来,顺势又道:“陛下,您还没吃午膳呢,听说陆大人进祥天殿前特意让小桃拿去热的……”
      过了一会,就见皇帝从被子里露出个脑袋,闷闷道:“……拿上来罢。”

      那处高高在上的帝位,是天下最俱权贵的地方,也是最无可奈何的地方。
      陆君书低垂着眼,缓缓吐了口气。
      帝相对峙惊动大半个朝野,各个尚府中卿闻讯赶来,有的苦口婆心,有的垂袖拭泪,更有甚者誓与丞相大人共进退,下摆一掀,一并跪了。他听着身旁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心中好笑又无奈,等耳畔重归寂静时,陆君书困倦地掀起眼皮,好似于冰天雪地当中睡了一觉,天地间空空荡荡,仿佛独有他一人般死寂无声。
      这天太冷了。
      巍巍宫殿屹立于前,高砖琉瓦,映着晶白雪莹的剔透光辉,当值殿前外墙的侍卫忍不住回头瞧一眼犹跪在雪地上的丞相大人,冬崚文武虽说不合,但他和那些个达官贵人委实打不上一竿子去,无根无节的,他看那悠悠广庭中倏然的一点,不由得泛起了同情之心。
      啧啧,做官不容易呐。
      正感慨万千,侍卫回过身来,陡然被面前一道精悍修长的身影骇了一跳!
      “你!”侍卫拔刀欲砍,忽然猛地顿住,结结巴巴起来,“将、将……”
      那人并不看他,斗笠低掩着遮了大半面容。他目光定定地凝在一处,面部轮廓如刀劈斧凿般的分明,侍卫正暗叫不好,接着就听耳边一把沉沉的嗓音:“他在那儿待多久了?”
      “快三个时辰了。”
      “没人来阻吗?”
      “前两个时辰是有人来着,但天寒地冻,谁不是意思意思就过去了……”
      侍卫摸摸鼻子,心想不是传言这两人不合?怎么看这情景不像这么回事儿……还没想明白,那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一边跟进自家后院似的往里走:“你守着门,我去看看。”
      “……”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在侍卫耳朵里却是如遭雷劈。进去?开玩笑!没牌没令的哪敢放人!侍卫扣住腰刀,几乎就要拦前一步。
      然而到底没拦成。
      双腿像冻在了原地一样半步也迈不得,皇宫即便戒备森严,但细化起来到底是由一个个侍卫兵将组成的罗网,冬崚数十万士兵,恐怕还没一个敢拦这人的去路。侍卫吞了口唾沫,与他一同守门的兄弟亦将头瞥过去,权当幽灵过路,阿弥陀佛。

      陆丞相如他所闻的一样,跪也跪得周正,仿若一尊泥塑。
      寒风卷起衣摆,石无沧一步步向他走过去,直到停步站定,那人低眉顺眼,像是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不禁狠狠皱了皱眉头。
      “陆先生。”他伸出手去,“陆君书!”
      就在即将触上的刹那,陆君书忽然淡淡地回了一句:“将军有何事?”
      “……”石无沧唇角似乎隐隐一抽,心中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他慢腾腾地收手回来,“上回你平白就晕在我面前,还以为这次……”
      “以为我冻晕了吗?”
      低低笑了一笑,陆君书动作迟缓地抬起头来,他嗓音很轻,像被冻没了力气,石无沧无言地看着他唇边那抹失去血色的弧度,道:“你怀中搂了手炉吗?”
      “将军好眼力。”
      陆君书没什么力气,自然也就不愿多说一个字。他不意外这眼力非凡的石将军能看出端倪。手炉是他偷偷藏在袖中的,比他原有的那个要小上许多,好在这袭狐裘够大够厚,将他全身笼得严严实实,再把衣摆往膝下一垫,以前读书时悄悄偷懒的法子,没想到还有能用上的一天。
      ——但即便是这样,仍然挡不住全身逐渐发冷、僵硬。
      以至现在几乎无所知觉。
      石无沧四周环顾了一眼,问他:“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三个时辰。”
      “你不怕死吗?”
      陆君书感觉得到面前笼下一片阴影,勉力提起一丝气力掀起眼皮,正好对上石无沧讳莫如深的目光:“昨天刚遭刺客暗杀,今日就独自在此长跪……如果刺客来自宫中,这就是一个摆在面前的好机会。”
      “……”
      石无沧蹲下身来,与他平视着。
      “你手下还没告诉你,昨天派去的刺客没有回来吗?”
      指尖一颤,陆君书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静默,只是无言,然后慢吞吞地收回视线,光凭耳力听见石无沧似是叹了口气,缓声道:“冷?”
      当然冷。
      陆君书心中默默腹诽,下一刻,突然贴上脸颊的热度惊得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石无沧伸出两手,将先生血色褪尽的脸侧捂了起来,他本来没思及太多,想到便做,直到陆君书睁着茫然的双眼看向他,石无沧才迟缓地顿了一顿,下意识将手缩了半截。
      一刹那间,掌心微微发烫。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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