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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安歌 ...

  •   没了歌舞升平,没了窃言私语,诺大个凌霄殿骤然冷寂下来。布娜云袖微卷,衣着款款,缓步上前时裙下一双若隐若现的赤足。
      她一共走了三步,第一步脚踝铜环轻扣,发出碰撞的浊音,夜疆舞者垂首低眉地退于两旁;第二步众臣心中警铃大振,伫立殿内的王仁虎紧锁眉头,指扣腰间长剑;第三步小皇帝正襟危坐,脑中蓦地浮现出先生说过的一句话——
      “陛下年已十六,即便微臣不在您身边,也应能独当一面,”
      三步完毕,只见殿堂灯暗,映着姑娘秀白面庞,布娜抬起玉手平举胸前,作了个揖,道:“今夜美酒觥筹虽醉人,然吾等并非为贪图享乐而来,此番……”
      “慢着!”
      一句呵斥响起,打断话头之人正是赵尚书,这老官最早从气氛骤转当中拔出头绪来,傲然起身:“使者恐怕有所不知,今日乃我冬崚为表礼节而好意设下的一场接尘宴,可尔等夜疆人既要献舞,脚已踏上了殿中,竟无顾我朝君主威严擅自退场!如此无礼,如此傲慢,莫不是有所妄为企图罢!”
      句句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一刹那间,赵氏老儿仰首而立,袖蓄清风,自敛聚一片浩然正气!
      布娜瞥了他一眼,笑道:“这位大人恐怕误会了,此舞乃夜疆献于冬崚陛下的礼物,绝无半点不敬的意思,只是还需陛下回答布娜一个问题,方能正式开始。”
      “哪有……!”
      “你想问朕什么?”
      赵尚书正欲发难,嗓门提到了半空,不料帝座一句问话将他拦腰截断。为人臣子不敢盖帝君所言,赵尚书只得憋回原处,白须抖了三抖。
      郑公公甚为欣慰地拈了拈尘拂,眼角皱纹愈渐深刻,只见皇帝抬起下巴,将背脊挺得僵直:“你想问什么。”
      布娜莞尔一笑,颔首作礼道:“想问陛下,可愿与我夜疆联姻,永世交好。”
      “……”
      一石激起千层浪。
      群臣哗然,顿时将大殿吵成了城外的菜市口,其中赵姜当即霍然又起,指着殿上的姑娘,嘴皮不住颤抖。郑公公脸上褶皱倏然化成一张僵硬的面壳,他偷摸着打量了小皇帝一眼,不由得暗暗惊诧这孩子今日颇为争气,竟然稳住了。
      过了片刻,老公公才似有所觉,感到额头发疼,小皇帝当然并非临危不惧……
      ——而是吓傻了。

      以前纵有滔天巨浪,他尚能瞅瞅先生稳稳心境,今天陆君书不在,小皇帝只有一傻,还傻得分外彻底,一颗脑瓜思绪纷扰遍地兜转,最后一头撞在了死墙胡同上。
      联姻?
      联姻!
      “况且以布娜所知,几代冬崚皇帝后宫冷落,少有子嗣,以至陛下唯有镇王一位皇叔,再无平辈手足。若能与夜疆联姻,帝君身侧多有一人陪伴,于家和谐,于国和睦,”周遭众人皆议,布娜一袭单薄身躯,立暴风中心而不见紊乱,弯唇笑道,“岂非两全其美?”
      不不不不不不……
      硕大一排“不”字前赴后继,一股脑儿砸向胡同墙面。
      小皇帝险些将话说出了口,一经布娜巧舌如簧的游说,他已然乱得说不出哪里不好,既不能自圆其说,当然还是闭口为妙,可是使者目光炯炯哪里容得了他避而不答?
      若是陆君书在。
      周睿望着空空荡荡的丞相位,面上强装镇定,底下拧不住悄悄抽了抽鼻子,心中委屈巴巴,恼先生狠心丢他一人,恨自己无用不能独当一面……
      “恕微臣无礼,陛下可允臣问使者一事?”
      不似赵姜那般意气逼人,堂下步出的青年估摸二十冒尖儿,官衣束腰,青暗花鱼作衬隐于胸口,周睿正愁无话可说,当即应了,那人便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风度翩翩,走出席上与布娜行了个君子礼。
      “在下庆御令陈旼。难为使者千里来访,一心惦念国家大事,着实令人钦佩,可姑娘确实漏算了一样——按我朝皇室宗法,陛下未及成年不得娶亲,是以后宫空位多年未收妃嫔贤后,且也不知……”陈旼虽浅笑言兮,但谈吐老成,居于人前不卑不亢,一派正色,“且也不知夜疆城主是何计划,以哪位公主与我朝联姻?”
      “夜疆既然携诚意而来,自然做好了万全打算,如果两国定下联姻之盟,愿将公主送入冬崚宫中,待陛下成年再行成婚大礼。”
      布娜欠身拱手,忽然转头高深一笑:“冬崚陛下,可愿意亲眼见见公主?”
      她两步后退,万千锦簇携拥而来,好似寒冬白雪褪去,三月阳开劲春风。群臣惊得呆了片刻,一眨眼皮,发现那是众多夜疆舞者手持开屏花扇,扇了一道过堂风。
      花扇叠嶂,如曲径通幽,层层平展。
      小皇帝一看这副阵仗,联想布娜刚才所言,不由得背上浸出一片冷汗。夜疆舞者共二十二人,两人一排相映成屏障,待开屏到第十一层,居然陡生一番异状!
      “咚”地一声巨响,像有人滑了一跤。
      扇叶上绘的是张柳河春花图,二十二张尽开方能得一片完整,奏乐声毕,春花图最要紧的那瓣花却缺了一块。人说缺陷有美,这下怎么瞧也瞧不出美,那名摔倒的夜疆舞者瞪着眼睛一片懵懂,一旁布娜眼眸转深,眉头轻蹙。
      怎么会摔倒呢?要说今晚凌霄殿中,除去舞者歌姬,就只有她一人踏进中池过。
      不对,还有一个人……
      目光冷冷瞥向某处,不及再进一步,忽然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礼物,竟就这么糟蹋了!”
      嗓音稚嫩,像脆铃似的悠转好听,一名少女从缺了角的春花图后蹦出来——蹦也蹦得不利索,足下一拐,差点儿摔成四脚朝天,堪堪叫舞者们一把心惊地接了个稳稳当当,方才安然着地。
      群臣惊得说不出话,又因花扇挡着瞧不清是何人讲话,纷纷拔长了脖子,但周睿位居帝座,高高在上,一眼就能将那个娇小可人儿看个明明白白。他本应无奈,苦笑,惶惶不知如何是好,但乍眼那般看去,最先涌上来的熟悉感叫他怔了好一会儿。
      “咦?难道不记得我了吗?”少女仰着小脑袋看他,露出一排洁白的乳牙,“小睿哥哥,我是安歌呀!”

      “你也忒大胆了些。”
      “学生一时心急,只能想此方法,求恩师宽恕。”
      晨阳未升,广寒遂隐。陆君书拥起狐裘,手掌贴在炉壁上,揉着脑门叹了口气。
      “你在地上倒杯茶,就算到时能以失手糊弄过去,但若这次摔着的不是舞者,而是公主,接下来一大串麻烦可有得你受。”
      热水煮沸,陆君书凝视了会儿杯中绻曲的茶叶,道:“虽然不妥,但到底没让陛下叫那使者耍得团团转,已经万幸之至了。”
      陈旼大松口气,道:“谢恩师夸奖。”
      “……你倒是从善如流。”
      “……”
      他是趁上朝前特意来丞相府面见恩师,方才前脚刚步上踏跺,后脚便有小厮来将他领入书房中,陆君书早早起了床等候多时,又让人煮了壶早茶,备了盘点心。
      万籁俱静,偶有哔啵火星作响,陈旼搓搓手感觉一身寒气退了大半,接着就见陆君书将一盘点心推到了他面前。
      “吃些东西再去上朝,”陆君书道,“今日朝事难解,不吃多些恐怕到了晌午就得挨饿了。”
      陈旼连忙道谢,然手举一半,从袖摆中抬头看他:“您、您今日也不去上朝吗?”
      “既要饿肚子,为何要去。”陆君书喝了口茶道。
      陈旼摇头,心下琢磨了遍字句,拱手道:“我看昨天陛下龙颜甚窘,恐怕一夜难眠,今日上朝又要应付百官众议……若恩师在朝中镇着,陛下应能更稳当些。”
      桌上响起茶碗放下“哒”的一声,陆君书道:“有你足矣。”
      “……”陈旼喉头一滚,顿觉肩上压力倍增,半天才咬牙说了一句,“恩师有何良策,学生洗耳恭听。”

      陈旼出身城郊外卖字画儿的“兰清轩”。
      诺大个冬崚,不乏凭一条脉路世代承袭的门脸,“兰清轩”便是其中一个。陈家多聚文人墨客,原本远离纷争市井,然树大到底招风,七年前一纸贩卖造假书画的状纸送到官府,陈家上下十余口人锒铛入狱。
      少年陈旼借身子矮小,侥幸避过抓人的官兵。那时也是这样寒冷的天,陆君书正拨亮了灯烛,叫一声半夜骤响的敲门声引去了注意力。一番鸡零狗碎下来,浑身发抖的少年被带到了他面前。
      兰清轩这个名字,倒是有所耳闻。陆君书看了座下少年一眼,倾身倒了杯热茶:“夜深寒重,难为你小小年纪受此磨难。”
      小陈旼伸手接过,答道,“……谢大人。”
      不待陆君书再言,他喝完了茶,规规矩矩地往地上一跪,叩头:“求大人救我家人,草民虽不才,愿以今后此生报答大人。”
      陆君书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孩儿家中逢此大难,好不容易见到颗救命草,却不哭不闹不上吊……但这个疑问在仔细看去后,自发解答了。小陈旼一脸书生气,一双握惯了毛笔的手指不仅冻得发紫,还颤如筛糠,不知将牙咬得多狠,才勉力抑下了心中不安。
      到底是个孩子,并未比同龄人稳重几分,只是身负家族命运,不得不稳,不得不装。
      但即便是装,也装得很是像样,是个做官的好料子。
      翌日,城郊乍起节节炮响,众人探头一观,嚯!那兰清轩竟如死灰复燃一般,一夜间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后来陈家冤屈洗净,旁人自知它有朝中丞相大人庇佑,不敢寻滋挑衅,七年来日子过得益发顺风顺水,欣欣向荣,其次子陈旼更拜入陆相门下,也确实争气,仅仅三年,便凭自身手腕学识,夺得庆御令之职。
      与辛梅儿一文一武,互为陆君书左膀右臂。
      “你不须这样如临大敌,我没什么良策好教你的,”陆君书有些好笑地摇摇头,“夜疆曾犯我国境,赵姜必然不会让夜疆公主占后宫一亩三分地,却不能直言回绝使者,这样一来,就只有……”
      陈旼心领神会,低声道:“就只有宣镇王回宫,娶公主入门。”

      两人又相谈片刻,直到更夫巡过三遍,陈旼拂袖起身,恭敬地拜了一拜。
      “恩师前阵子刚病过一场,这才入冬一个月,您还是要多保重身子为好,”说罢,他犹疑了片刻,还是劝道,“您有空还是去宫里一趟罢,呃……”
      “嗯?”陆君书正掀开茶盖,抬眼看他,“怎么说?”
      “朝中武不见石将军坐镇,文不见陆丞相露面,加上夜疆使者一行人远道而来,想必路上是听过百姓间流传开的不少谣言的,难免不会觉得冬崚文武相斗,斗得两败俱伤……”
      “……我知道了。”
      “还有一事。”
      “……”陆君书搁下碟子,神色无奈,“你这套慢吞吞的路数从哪儿学的。”
      陈旼茫然道:“家里人嘱咐我,要学您不显山不露水的为官之道。”
      揉了揉额角,陆君书叹了口气,道:“你说事罢。”
      “且不说布娜身为庶民,却作使者来访他国,单单她携公主前来却毫不提前知会,此事就大有可疑,”陈旼拧起眉头道,“不禁叫人猜想那当真是安歌公主吗?两国僵持已久,她又怎么会认识陛下?”
      “这就是陛下的事了。”
      陆君书四两拨千斤,淡然答了一句,可陈旼亦步亦趋,他只好接着说:“不管是真是假,送往夜疆确认的书涵此时已经跑出了五里地,作何猜想皆是无用,何况那公主应当是真的。”
      “恩师为何……”陈旼本欲追问,但转念一想就豁然开朗,“去年长骁军代冬崚与夜疆交涉时曾深入城中,想必是辛侍郎见过那公主,与您详细述过罢。”
      陆君书:“……”
      一时神色起了些许变化,但即刻便瞬去,不见痕迹。
      陈旼说对了一半。当时局势复杂,其实真正深入夜疆城中的,唯有一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嘤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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