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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元节(3) ...

  •   再次陷入沉默当中。
      一个把酒吃菜,一个闷头不言,盘中青椒肉丝仍有余温,两人间说话的热络气氛却已凉了。
      不是不气闷的。
      或许是过节的缘故,他不大愿意在今天被泼一身污水,可却不得不隐忍,着实郁结难受。陆君书养心养性多年,如今已很少有事能扯动情绪——尽管波涛暗涌,面上依旧风淡云轻得找不出一丝裂痕。
      陆君书小口啜着茶,盯着指尖一阵发呆,想来不止多说无益,多待也无益,徒增尴尬而已……忽然,视线中飘来圆圆一个白点,转瞬即逝。
      不知什么时候,雪开始下大了。
      内室书桌边的窗开了半边,遥望映透的点点影子,一室寂静,仿佛能听见雪落人间的簌簌轻声。石无沧专心致志喝酒,神色冷静疏远,陆君书指节动了一动,心想哪怕自己现在起身告辞,这石大将军估摸也不会有所反应。
      他心中一叹,起身站了片刻,向窗边走去。

      将军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窗边一眼可望门前空旷地。这雪下得不久,还未在地上积成白茫茫的一片,陆君书素手将窗推开了些——夜幕深沉,瞧不清院子里全番景象,只感到迎面刮来冰凉凉的风,冷冽得很。
      陆君书拢了拢肩上的狐裘,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风里,同时,一道低沉嗓音传入耳际:“那里的雪景没什么好看的。”
      石无沧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顺着目光向外看了一眼,道:“前面长廊挡住了视野,要在我房中才看得到白色的一整片……”一顿,他拧起眉头,忽然问出一句:“雪景该用什么成语描绘?”
      陆君书让他骤然一问,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寻常用‘银装素裹’这词多些。”
      “银装……”石无沧仰脸想了一阵,回身随手从笔搁中抽来只狼毫,笔尖在案台白纸上悬了一悬,又歪头来问,“‘素裹’怎么写?”
      陆君书看着那只狼毫,道:“素色的素,包裹的裹。”
      眼见石无沧当真一脸严肃地落笔下去,陆君书扶了扶眉角,不禁为此前郁结难受感到好笑。直到此时,他才确定这人当真是醉了。
      似醉还醒。原来世上真有人酒醉是这样的——明明握笔还颇为端正,写字却不记得要蘸墨水……
      石无沧表情仍是沉静,只是认真划了好几道也犹未发现写的尽是“透明字”,陆君书趁这空档将烛台拿来点上,又走到桌边取出墨盒,忽然转头四顾,发觉屋中摆设似乎与上回来时不大一样,多了好些书册排列在案,垒成厚厚一叠,最上边摆着一抹黛蓝封皮。
      ——冬崚官吏条例。
      那册子显然时常被人翻起,不过几日,面上已然皱起了好几道折痕。
      原来是在看的。
      陆君书默默心想着,一边着手布墨,刚将墨调至正好,就见一只笔端自发伸进砚中点了一点,何等自然而然,何等随手耍赖……蹭墨的石大将军好似把方才写白字的那人一手丢在了天边,待白纸黑字写出来,他将纸递在陆君书面前。
      石无沧道:“如何?”
      陆君书接来看了一看,先满心诧异浮上心头,再是挑眉深深无奈——字是好看,与他有八分相似,若是自个儿一错眼瞧去恐怕也会以为这出自自己笔下。可是……
      ……可是写的哪里是“银装素裹”,分明是“将军府”三字!
      难道是他教得误人子弟了?
      陆君书暗自忖度,原本练字识字这事就应当由师父从旁教导着学,从一而终,方为上策。可中间种种事情硬是将其拦腰斩断,如此半个多月,他教了三字,座下学生便只会三字,如今下笔写不出其他,颇有就此走上野路子的趋势。
      无论如何作想,都逃不脱他误人子弟之嫌。
      陆君书低头看着那纸无言,良久叹了口气:“我教将军学些其他字罢。”
      石无沧看着他,道:“好。”
      也不知今晚上教了,他这学生能记住几分,但陆君书始终心中有愧,想了想,问道:“将军可是想继续写‘银装素裹’?”
      这成语写起来笔画甚多,陆君书正想偷摸换个好写的成语,谁知石无沧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不,写‘鞠躬尽瘁’这四个字。”

      不知有意或是无意,一个许久以前提起的“鞠躬尽瘁”,就叫石无沧在心里惦记上了。
      陆君书取来笔墨,悬于白纸上腕力沉稳,这看似轻巧容易,却数不清花了多少个日夜才练出这样一副周正得体的字迹。烛火透亮,陆君书微俯下身,鬓角碎发勾着圆润的耳垂显出一种格外乖顺的气息,明明暗暗。石无沧托着下巴看陆君书把字写完,而后坐直了身,慢悠悠地卷起了些袖口。
      “这字弯和勾的地方较多,将军还是先模仿着来写。”陆君书收完悬针一竖,一边说着一边将狼毫置入笔洗,忽然,石无沧捏了捏他的手腕,一路拖过来放在自个儿右手上。
      “握着。”他道,“这样教快些。”
      陆君书的动作明显渧涩一瞬,眉角跟着狠狠跳了一跳。
      两指捏着笔杆,掌心正贴于将军厚实手背上,陆君书浑身绷得像拉紧的弦,僵持着一动也不动——此刻离得近了,方才闻到将军身上醉熏的的酒气,他心中无可奈何,又不能和醉汉讲道理……
      唉。
      “那将军握笔松些,随我一同写罢。”陆君书道。

      石无沧道:“你手怎么这样冷?”
      陆君书:“……”
      手心先前有炉子暖着,尚有余温,如今暴露在空气中凉了盏茶功夫,顿时褪开层暖衣原形毕露,成了冰条似的一条。陆君书不言不答,脸上亦不动声色,他这几个字写得极慢——石无沧并不完全跟着他的步调来走,往往他借力往下一画写时,这人犹留恋上步不肯离走,拽也拽不动。
      哪里像在教学生,分明是牵了只横冲直撞的小土狗!
      好在陆君书颇俱耐心,依旧不疾不徐,如此两人挨得久了,他的手便叫石无沧渐渐暖温实了——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将军两手温热,将酒气蒸得益发浓烈。
      于是石无沧歪头又道:“暖起来了?”
      陆君书偏头嗽了嗽嗓子,耳根红了几息,过了会儿才道:“劳将军可专心些罢。”他虽有些尴尬,但搭着这人的手背,只觉得暖和非常,心想大约习武之人,本身也是不畏寒的……
      “只是写个字而已,顺带说话不是难事,”石无沧斜睨了他一眼,道,“你没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陆君书看着纸上渐成的字形,缓声道:“将军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哦,”石无沧道,“陆君书,说你是大奸之人,可听辛梅儿说去年讨伐夜疆,你拖着病重为长骁军筹措了千担军饷,说你是个好人,我家中前阵子的不安宁全是因你一个细小念头。听说红绛苑戏楼中有出名戏,名叫千人千面,你心中揣着千副面孔,难道不嫌沉吗?”
      他说完一滞,淡淡又道:“还是说,这也是‘鞠躬尽瘁’之责?”
      墨尽了,字端渐显干涩,墨香流连间千万黑丝拉扯开来,斩不断亦理不清。窗缝中泻进来一丝清冷气,吹弄灯芯摇曳。
      说起来,已有许久没有人如此直唤他的名字了。
      陆君书慢慢地笑了笑,嘴唇嗡动:“石将军先前问我会如何镇治谣言,难道不是以为陆某是会掀起血雨腥风之人吗?”
      石无沧面无表情道:“我以为你起码会争辩一番……”他抬手蘸了墨,继续道:“如果不说清楚,谁也不知道你心中想些什么,还是说你原本就希望我将先生认定为心狠之人?”
      “陆某若是争辩,”陆君书收敛起笑意,“将军可会信我?”
      “信。”
      男儿一字千金,他单单这轻描淡写的一语落下,不知何来的缘由,何来的自信。陆君书一时拿不准他此时说的话能有几分信度,更不知这莫名来的“信”字背后包含几重含义,他收手回来拥着小手炉,目光深沉,难以名状。
      信?
      当真会信他?莫不是酒后胡言……
      “这写的是什么?”
      循声低头看去,就见石无沧蹙起眉头盯着方才写的字:“投……什么李?”
      “投桃报李,礼尚往来。”陆君书说道,“将军乃是初学,陆某觉着还是认些容易的成语较好。”
      石无沧视线停留了在纸上好一会儿,而后挪开镇纸,将其对折几下反手递给了先生,他淡淡道:“那这字先生替我收着罢,就当……”他想了想,“就当投桃报李了。”
      学得挺快。陆君书没有推辞,将纸纳入袖中,须臾之间又听得石无沧冒出一句没头没尾胡话。
      他道:“那你有什么报给我的?”

      石无沧问的极其认真,面上神情还颇有不罢不休的气势……陆君书知他酒醉八分,因此只眨了眨眼,也不恼,反而气定神闲地问道:“我教予将军识字,你送我一纸书字,勉强算作两清,怎么还须陆某来报?”
      语气里三分肃然,七分调笑,叫石无沧有些茫然地想了想,目光慢慢落在他肩上。
      “狐裘。”
      他说道:“我在边境攻下夜疆骊岗县时,顺带救了一支被夜疆人押在大牢的商队,他们临走前为表谢意,就白送了我一匹上好狐裘,但这东西我拎着都嫌热,就让辛梅儿转手送给丞相大人。”一顿,“算是聊表军饷的恩情。”
      石无沧踱到桌边,重新拿起酒杯喝上一口,烈酒入肚,自胃里烧上来的灼烧感让他狠狠闭了闭眼,寒意驱尽,周身像裹了层火似的甚是畅快。
      越是热烈,就越是畅快。
      达到顶端,便“轰”地一声,迷迷沉沉了。
      “不对,这么一说也是两清,算不上投……什么李。”石无沧低头想着,“投什么李?”
      “投桃报李。”
      一声叹息自他身旁传来。石无沧转而面向着他,说:“每次都见你拿这件狐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陆君书,你怎么弱成这样?”
      陆君书知晓不该与喝醉的人计较,但他委实没什么应付酒醉之人的经验,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权衡再三,只得说道:“将军且坐着罢,我去找阿嬷煮碗醒酒汤来。”
      “我喝醉了?”石无沧看着他。
      “……”陆君书此回吸取教训,答道,“天寒地冻,就当做驱寒,备着总是没坏处的。”
      “不用,我自小就没怎么生过病,”石无沧摇头,抓过陆君书的手往自己身上拍了拍,“结实得很,冻不着。”
      他胸口肌理紧实,与陆君书自是不同。那抹透过布衣传来的热度分外清晰,像烫好的热酒一般熨帖陆君书的掌心,惹起他耳根红透,心中不由自主地有些乱了——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感到掌下石无沧心脏一下下有力的跳动……
      然石无沧喝了酒,始终不在调上,沉默许久后继续胡来一句:“但要是早知道你要做我教书先生,我就该把他当面送给你。自从你来我将军府,又气又晕,送你件值钱的东西也省得我总觉得欠了人情似的。”
      “……”
      陆君书听不进他说了什么,脸红如赤霞,僵持片刻,终于恨声道:“你放手。”
      石无沧一动不动:“不放。”
      武官的力气到底比一介文弱书生大上许多,挣脱无用,陆君书深吸口气,强自冷静自持下来:“将军不愿意喝醒酒汤,那陆某便不去了。”
      石无沧置若罔闻,看了他许久之后上前一步,硬是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陆君书抬眼定定瞧着他,目光交错,仿若呼吸一并融成阵阵天勾地火。石无沧眼底微亮的光隐隐跳动,似有话说,最终却百转千回,化为沉沉一句叹息:“陆君书,你说想逍遥自在,可怎么现在活成这个样子……”
      语罢,人是彻底醉了。他松了手,转而向上抚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嘞这章终于过去了~【卡文卡到质壁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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