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先生》某琳ML

16、元节（2）

　　丞相府里一派热闹。
　　摆出去的点心小摊用不上那么多人手，成安及另外几个小厮待在了府里伺候主子——可今日是元节，既是过节，心中怎么也是雀跃的。自家大人用了膳，回了厢房，万事俱已办妥，他们便偷偷拿出平时攒的碎银，买了几壶酒喝。
　　一边喝着热辣的酒水，一边吃着腌渍的野菜，小厮们兴头正好，脑中一热就要划拳，好在成安留有清醒及时喝止，殊不知一番闹腾早惊动了主子。陆君书拥着狐裘在下人房外待了片刻，有些喟叹。
　　——怎的好似无论在哪儿，他都成了外人呢？

　　陆君书拾起根柴火扔进灶底，对着眼前跳动的火苗发怔，直至一口大锅砰地搁在灶上，惊得他骤然回神，抬眼就见石无沧正举着锅铲看着他。
　　“火光看久了，眼睛会受不住。”石无沧道，“让让。”
　　陆君书：“……”
　　要说外人，他与石将军才算真正形同陌路，但正因为外得彻彻底底，所以干干脆脆，心中便没什么好顾忌。大抵因此，他才会鬼使神差般踏入将军府的门槛。
　　肆意得很。
　　陆君书默默起身让开，正拍着手中泥土，阿嬷笑吟吟地端来馒头给他吃——像是生怕年轻人饿着肚子，老人家着实操心得很。陆君书承人美意，笑了一笑，忽然间油烟乍然轰起，响起的那一片噼里啪啦比外头串串炮仗声小不到哪儿去，一片烟雾缭绕中，石无沧仿佛油盐不进，手腕一掂，一锅油光淋漓的青椒肉丝便划出个小小的弧度……
　　宛如一个常年掌勺的大厨。

　　陆君书掩住唇，依旧被呛得止不住咳嗽，阿嬷赶紧推着他出厨房，两人在外头等了半盏茶的功夫，石无沧一手拎着酒一手端着菜，出门偏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对老阿嬷说：
　　“阿嬷，可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吃过了，”阿嬷应着，将盛了馒头的碟子递给陆君书，慈眉善目道，“可别尽跟着将军胡来，酒菜填不饱肚子，总要吃些粮食才行。”
　　陆君书笑道：“谢老人家了。”
　　馒头温热，麦芽飘香。
　　因为身后跟着先生，石无沧便自发把人往书房领去，一前一后，幽深空荡的长廊中唯有二人徐徐的脚步声。这两人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骨子脾性皆有沉稳，一步一步，听着也很是叫人心静。
　　难得独处，尚还天下太平。陆君书心想着，前头石无沧脚下一顿，抬起手中蜡烛点亮廊脚灯笼。
　　“噗”地一下，灯笼晕开抹橙光。
　　“我家里人都出去野了，也没人掌灯，”石无沧说道，“我点几盏就行，免得他们回来瞧不清路。”
　　陆君书应声说好，于是他们便一路点灯前进，行至书房门前。他手中馒头任有余温，悄然暖着指尖，他回身望着如黑幕降临般的天，向前踏出一步——
　　“下雪了。”陆君书喃喃道。
　　雪不大，碎屑似的飘然而下，有的落在他手背上转瞬便消失无影，连丝凉意也未留下，陆君书缓缓吐出口白汽儿，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刚好元节，这雪来得及时。”
　　“城里孩子们该欢喜了，”陆君书收回目光，“今年雪下得早，想来是个丰年。”
　　石无沧推开门，先点亮了房中台上蜡烛，照着一室澄黄洁净——这些日子他常在书房逗留，昨儿个搬张桌子今儿个拖把椅子，渐渐地，这地就跟着多了好些人气。他将酒菜碗筷摆上桌，看陆君书立在门外一动不动，就道：
　　“呆站着干什么？”
　　陆君书：“……”
　　千想万想，谁想得到他有一天能与这位石大将军过节。陆君书暗自腹诽，心中苦笑了一下，终是抬步迈入门内：“那么，陆某叨扰了。”

　　石大将军箴言——喝酒要有菜，否则白吃赖。
　　但先生不能喝酒，只能尝几筷子青椒炒肉。青椒表皮微焦，饱吸肉汁，咽下后齿间留有清甜味，陆君书笑了笑，夸赞道：“石将军好手艺。”一顿，他为自己斟了热茶，举杯道：“多谢将军收留，陆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石无沧从善如流，与他轻轻磕了下杯。烛光摇曳，茶酒对酌。两人心中同时生出一个念头——人生果然世事无常，神奇无比。
　　啧。
　　一时相对无语，石无沧独饮独酌，拣起筷子挑了片肉放进嘴里，陆君书则低头搂着随身带的小手炉，指尖轻敲着铜皮纹路。
　　“将军……”陆君书一手替他将酒斟上，道，“字练得如何了？”
　　石无沧端着酒杯的手一顿：“……还好。”他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是检查功课？”
　　陆君书笑道：“只是随口一问，将军若不回答也没什么要紧。”
　　石无沧瞥他一眼，放下筷子：“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将军请说。”
　　“大人觉得来将军府教我读书认字，好还是不好？”
　　“……”
　　电光火石间，陆君书脑中其实闪过无数念头，猜他会打听夜疆之事、红绛苑之事，却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问这样一句话，还似乎颇为执着：“好还是不好？”
　　陆君书想了想，答：“职责所在，并无好与不好之说。”
　　一听就是无关痛痒的话，石无沧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说：“在我看来，好得很。”他提起酒壶，继而满上：“否则我就要一个人独自看雪喝酒，多没意思。”
　　不等陆君书接话，他掌中把玩着酒杯，像是陷入某种回忆当中，自言自语道：“小时候每到元节，村里人都要聚在一起作流水席，老爹打发我去山里抓野鸡，抓到了就做烤鸡，抓不到不许回家……”
　　他说了一半，渐渐停了下来，目光沉沉的不知想些什么。陆君书垂目聆听，并不打岔，只看他良久没再说下去的意思，便道：
　　“可将军想来也不是爱热闹之人。”
　　石无沧抬起眼：“为什么这样说？”
　　“若是爱热闹……”陆君书抿了口茶，轻轻道，“若是爱热闹，就不会与在下一同坐在这了。”

　　他确实没说错，虽然人人爱凑在一块儿讲个热闹，但石无沧委实不喜，一置身其中便觉得被吵闹声嚷得耳膜生疼。
　　像如此单单两人对酌就挺好。
　　可惜，陆先生不喝酒。
　　他颇觉惋惜地撑着下巴，看着陆君书很是节制地一口口挑出青椒来吃，瞧了一会儿，陆君书嗽嗽嗓子，显然有些被他盯得不自在：“记得去年这时候，长骁军应当正驻扎平德峡谷，恰好战事稍缓，不知是如何过节的？”
　　石无沧道：“军中规定不许喝酒，所以只能搭个篝火划拳脚唱小曲。”他像是回忆了一下，接着道：“但我嫌他们太吵，将人踹去搬粮草，从一头搬到另一头。”
　　陆君书：“……”
　　他本意是寻个话题来说，但不自觉的，脑海便随石无沧的描述浮出军中过节的景象——石大将军叉着腰扬起下巴，好似踢皮球一般，把那虎背熊腰的汉子踹得咕噜打滚……于是他笑了一笑，低头转了转茶盏。
　　但，有些奇怪。
　　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只感觉此时违和感渐盛，陆君书皱眉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对方手中再次空了的酒杯上，他愣了半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难不成石大将军果真是喝醉了吗？
　　哪有人喝醉了是这样的。

　　他以为武将大多豪饮，即便酒量稍差，也比寻常人好个几倍……陆君书捏着酒壶瓷柄提了一提，发觉就这么一会儿，大半壶酒已然空了，他与石无沧隔桌相对，隐隐约约可闻淡淡酒气萦绕。酒是好酒，香醇清甜，馥郁浓烈。
　　“说起来也是奇怪，不爱扎进人堆里，但真要一个人过节，又觉得不自在。”石无沧道，“陆大人以为呢？”
　　“在下以为，万事随心随缘即好，多想无益。”陆君书喝着温茶，于白瓷盏口上看了他一眼，叹息地说，“将军似是醉了。”
　　石无沧垂目不答。
　　陆君书心中并不十分确定，姑且说来一试，谁知这人一动也不动，像个沉默的石头一般不见反应，只好偃旗息鼓暂且作罢。他放下茶盏，正欲换个其他话题来说，不料手腕猝然叫人擒住。
　　石无沧手中的力道用得刚好，仿佛轻轻一握，但真要挣开却不容易，陆君书心中凛然，只见对方眼神分外清明，语调中似乎带着一丝调侃捉弄的意味：“我喝醉了？”
　　“……陆某错言，还望将军海涵。”
　　陆君书看了看自己动弹不得的手，因常年身体病弱，他的皮肤总呈现出隐隐的苍白，手腕不盈一握，不消片刻就能泛起片红印……而在此之前，石无沧堪堪握了一下，很快便收了手，恢复以往神态。
　　他道：“要是让旁人看见，又该说我欺负你了。”
　　陆君书不动声色收手袖中，顺势接下话头：“为何说是欺负？”
　　石无沧道：“上回我拉你一把时，刚巧有家里其他人瞧见了，就以为我们是在争吵动手。”他伸手撕了片馒头嚼着：“你铁定打不过我，所以都说是我在欺负你……”
　　陆君书揉着手腕的动作一停，噎了好一会儿才道：“倒是我与石将军添麻烦了。”
　　他确实不曾想到会有这样一出——市井街巷人多口杂，向来谣言乱飞，尤爱嚼宫中高官显赫家的舌根，陆君书为官多年，对此早已练就一身铜皮铁骨，然而此回牵扯上旁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他沉吟片刻，觉得过意不去，便道：“如果将军对此困扰，在下……”
　　石无沧一手拨亮烛火，幽幽地掀起眼皮看着他：“嗯？你要怎么做？”
　　目光锐利，如锋芒在背，刹那间，陆君书便知他会错了意——他本是想说让人放些旁风去将其掩下，但石无沧早认定他是不择手段之徒，听了前半句就自然而然把下半句往腥风血雨上赶。
　　陆君书深感无力，长长叹了口气，即便想要辩驳，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百爪挠心，震天呼地的喟叹在固执已见面前都只能汇作一句话——多说无益。
　　哪怕费尽唇舌，也是多说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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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酒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