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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先生 ...

  •   八天,足够一石激起的浪花拍翻茶馆里闲碎的嘴皮。有人大腹便便,说他在宫里当差的侄子亲眼目睹石无沧被人拖去,暗地里摘了脑袋;有人嗤笑一声,讲自己半夜喝醉,回家路上分明瞧见石大将军逃出牢狱,策马快意江湖去了!
      一时众说纷纭。
      该热闹的地方照样热闹,唾沫横飞,不过凑个状似了然于胸的暧昧。偷摸对视一眼,彼此脸上抹一把嘿嘿哂笑,随后心满意足地拍拍屁股,转身该干嘛干嘛去。
      说来奇怪,满城风雨淅淅沥沥,将军府却像游离之外,连日来里边人深居简出,总不见影子。到头来,竟没多少人发现石无沧已经回府了。

      陆君书再次抬头,望着将军府门前的牌匾久久不曾出声,小毓踮起脚尖来回蹦了两下,始终没看清自家主子脸上究竟什么表情,只好偃旗息鼓暂且作罢——可是如此仰头看着能看出什么花来?小毓担心陆君书忽然打消念想转身回去,正对着琢磨要不要先一把敲了再说时,陆君书拉起铜环,叩响了院门。
      不多时,有人前来应门。
      “啊……”徐老头见是他,眼神微变地退了一步,“陆先生。”
      “徐管事的,”陆君书察觉他有些抵触,并不说破,只浅笑了一下,作揖道,“许久不见了。”
      说是许久不见,掰着指头算算确有小半个月,可在徐老头眼中,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遇到”陆君书——原本在他心里,已经默默将此人与郊口卖黑心羊肉的贼老刀并列,划在了“老死不相往来”的行列中。
      徐老头是听说了那些坊间流言的,就在那天从丞相府丧气而归的路上,街边雪片似的议论洒了老人家满头满脸,“丞相”、“手段”、“狠烈”等等字样叫他脑袋陡然懵了一路,眼前水雾朦胧时,一个幼童从旁擦身而过,尽管天生瘦小,但娘亲宽厚的大手紧紧牵着,脸上满是纯真无邪的笑容……
      眼睑一眨,两行老泪就流下来了。
      ——分明就是那时揪他衣角的孩子!

      一想到这事,徐老头就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边的火爆脾气举着大刀嗷嗷大叫,一边的衰老心态塌着脸委屈巴巴,他一个糟老头子怎么斗得过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
      突然,一双手在眼前晃了一晃。
      “我家大人问话呢,石大将军在家吗?”小毓叉起腰,察觉到陆君书看过来的视线,赶紧放了下去,“咳……可、可在府中?”
      徐老头猝然回神,便下意识点头道:“在在在,在院子里练剑呢。”
      随即闭嘴不言了好一会儿,直到旋身为陆君书拉开了门,心中仍然犹犹豫豫——他明明觉得陆君书是个坏人,但如今面对面碰上了,许是他端着一派温和的笑容,许是心底总觉得他不是顶坏——对先生油然而生的敬意仿佛刻在骨子里头,脚下便忍不住替他让开道来。
      ……更何况,石小子说了,这陆先生是迟早会来的。

      绕过主厅,踏上由侧向径直延伸的长廊。徐老头这几日犯了风湿的老毛病,走不利索,但又不放心交予家里那些兔崽子带路,于是主仆二人跟在老人家身后慢慢走着,也不着急。陆君书目视前方,走得专心致志,小毓则一边四处打量,一边暗自腹诽沿途一脉相承般的景致。
      她看惯了家中的水榭楼台,雕栏玉砌,说不出具体哪儿好看,只觉得像一幅渐次铺展、层层晕开的山水画……甫一睁眼,山水画便“哐当”一下被小儿的胡乱涂鸦砸没了。
      光秃秃的。
      目光所及处,唯有白皮墙脚伸出来的那点儿野草装点视野。
      也因为没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未到后院,一眼望去便可见剑尖在空中划出的锋芒,锋芒看似锐利实则内敛,乃是一把重剑。
      徐老头闲他不住,先前心有芥蒂不好说话,眼下听见点儿声响,嘴皮子就耐不住絮絮叨叨开了:“每次石小子练那重剑,我就免不了一阵担心,想万一他手一哆嗦,那死沉的玩意儿哐当砸脚上可怎么办,哎可愁死老头子了……”
      “当年武状元入仕,石将军便是选的重剑,后来与张大元帅比试亦以重剑相抗,想来心中自有分寸把握,徐管事也不必太过担心。”陆君书看着不远处那道行云流水的身影,轻声道,“石将军好剑法。”
      徐老头闻言,得意地挺直了腰杆:“那是!石小子那时候练功夫啊,啧啧,真是豁出命去呦……”说到一半,倏然住了嘴,讪讪低头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
      陆君书知晓他心中有疙瘩,苦笑了一下,可小毓正听兴头上,忍不住好奇追问道:“豁出命后怎么了?抢到了绝世武功秘籍吗?”
      徐老头一张老脸顿时通红,猛地转身指着她道:“嘿!谁跟你说是为了抢啥劳什子秘籍……”
      “不是吗?”小毓眨眨眼,脸上遗憾的神色昭然可见,“可话本里不都这样写的嘛?”
      徐老头:“……”

      平常人见面一拍即合,多半是兴趣相投。这两人反其道而行,三言两语就能吵到一块儿去,也算是一段奇缘了。
      陆君书将视线从你来我往的两人身上移开,越过几十米长的走廊,看着石无沧挽了个剑花,抬眼默然地直视过来,不躲也不避。陆君书沉吟片刻,兀自迈开脚步,向他缓缓走去。
      “石将军,”陆君书在他面前站定,颔首道,“有礼了。”
      举止如此自然,仿佛两人从来不曾生分。
      “陆大人今日来是为了何事?”石无沧抬起下巴看着他,“为了尽‘鞠躬尽瘁’之责?”
      陆君书道:“一来估摸府中纸张用完了,故而送些新进的好纸来,二来……”,
      他抬起手臂,随着两手平举胸前而相叠的动作,素白长袖仿若三月绿柳般盈盈而落,低声道:“二来,与石将军赔个不是。”
      石无沧:“……”
      几不可见地退了一步,好似实在不曾想到陆君书会端出这番大礼来——照他的印象,这人爬到丞相的高位,断然不像会为这等“小事”心怀歉疚。石无沧沉默良久,开口说了句不着调的话:“那些乞丐你从哪儿找来的?”
      陆君书顿了顿,道:“红绛苑楼门大敞,只要给足了银子,随手拉几个胆大的客人来帮忙不是什么难事。”
      “如此说来,他们都是平民百姓?”石无沧问道。
      “是。”
      “那个幼童呢?”
      “……是店里小二家的孩子。”
      石无沧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胆子确实够肥,如果徐老头儿心狠一些,杀到红绛苑里要找那孩子算账,你打算如何处理?”
      陆君书抬起眼,没什么犹豫道:“按挑衅滋事处理。”
      他答得毫无忌讳,仿佛面对的不是石无沧步步紧逼的追问,而是一场对簿公堂的审问,陆大人清明持重,刚正不阿,怀中揣着冬崚刑法典书,头顶青天白日,好一身的浩然正气!
      ——刑法典书没有,冬崚官吏条例倒是有一本。
      可今日,似是送不出去了。
      石无沧的目光渐渐冷了下去,陆君书眼底亦暗了几分,心中暗暗摇头。面对着石无沧时,他到底拿不准自己态度应当为何,既使不得圆滑又来不得客套,而对方的底线、原则、喜好又通通都是一片未知的空白,即便共处过片刻,仍然摸不出半点头绪。
      所以,他只能如此坦白,如此尝试。
      陆君书揉了揉额角,感觉一阵头疼,仿佛脑海中始终绷着的那根线扯痛了神经,正当这时,石无沧的声音飘了过来,似有讽刺,犹捎无奈:
      “你向我赔不是,却不知真正症结在哪儿……”

      两双圆滚滚的眼睛悄悄从长廊廊柱边露出来,可惜柱子不过普通树干般粗细,自然挡不住两个人囫囵搪塞的身形,于是乍眼瞧去,就见那柱子下半异常敦实,平直通底的长廊上猝然出现个格格不入的“妖魔鬼怪”。
      徐老头几次想大步上前,总是半步尚未迈出去,就被小毓一爪拿下,这小姑娘看似娇小玲珑似的一根儿,手上力气大得惊人,徐老头挠了挠耳边的银发,十分郁闷道:“你哪儿来那么大力气?”
      “嘻,你不想想我在宅子里待了多少年,以前家里仆从不多,忙起来的时候,什么粗活重活都要干的。”小毓挥挥手,全身心想着偷听大业,恨不得把脖子抻得老长,“啧啧,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啊……”
      “什么粗活都干?”徐老头显然转移了注意力,脸上皱纹咧在了一处。
      “对,”小毓点头,想了想道,“不过成安会帮我扛米,搬椅子,劈柴火……”
      突然,她眼珠咕噜一转,赶紧做手势“嘘”了一声:“别吵别吵,我好像听见石将军在叫我家大人名字呢……”
      同时,一道猝不及防的响亮声音将小毓震得懵了一下,她失了好一会儿神,茫然时看到徐老头龙行虎步地撒丫子一溜小跑,她伸手抓了一把,没逮着,于是视线便追着望了出去——她看见陆君书纤细的手腕滑落在身侧,石无沧一手揽过他的肩,堪堪地任其半倚半靠着。
      电光火石间,小毓呆愣在原地,脑袋噼里啪啦闪过一个念头!
      她家大人被欺负了!

      石无沧不知此刻自己被小丫头记在了“不是好人”的行列上,正皱着眉头以为自己一句话把人给气晕了,说不出什么五味杂陈的感受,依稀记得上回也是这样将人气了一顿……就在这时,陆君书似是有所清醒,抬手轻轻撑了他胳膊一把。
      ——他应当是用了全劲,可是力有不逮,连撑也没撑住,掌心滑向一旁,要不是石无沧撑着承担了大部分重量,他当场就要栽倒在地。
      石无沧忍不住道:“你怎么弱成这样。”
      陆君书:“……”
      他努力睁大眼睛,眼前阵阵发黑的境况迅速褪去后,映入眼帘的是金属特有的光辉,他怔怔瞧了许久才想起来那正是石无沧方才拿来耍的重剑,因为双手撑扶着他,重剑被石无沧“哐当”弃在了地上。
      残留的眩晕后劲使头部昏得厉害,偏偏视线是清晰的,陆君书头抵着石无沧的肩,一句话也不说,徐老头先前担忧不知从哪个角落钻进了他混乱的思绪里。
      ——“万一他手一哆嗦,那死沉的玩意儿哐当砸脚上可怎么办。”
      真砸上了吗?
      疼吗?
      这么想着,他便小声地问出了口:“疼?”
      “嗯?”
      石无沧低头看他,再偏头看了看躺在脚边的剑,他听得很是分明,意思也清清楚楚,但不由自主地怀疑是自个儿听错了……须臾,他语气别扭地答道:“没砸到。”停住,又说:“不疼。”
      说完,便觉得这番对话颇具傻气。他感到陆君书攒起气力向后退开一步,慢慢地,眸中光亮逐渐聚集到一处,复又清明,好像方才混沌从未出现一样。
      变得挺快。
      石无沧拾起剑负于背上,眼角瞥见徐老头正提着裤腿狂奔而来,刚想出言让他走慢些,就听那一向巧舌如簧的陆君书仿佛喉间堵了根刺,干巴巴地、小声地说道:“不疼……就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五章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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