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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牢狱之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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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毓缩回脑袋,蹑手蹑脚地往小院子里蹦,成安远远看见了,拼命招手让她停下,但小毓置若罔闻,依旧不管不顾踩着拉长的影子弹进了书房里。斜阳透过纸窗洒了陆君书半身,自朝中回来,他就伏案在这儿呆了一整个下午,手中笔耕不缀,袖口刚好露出那手腕突出的骨节。
小毓不出声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咬了咬唇,徐老头已经在门外站了四个时辰了,她于心不忍,想要做些什么。
“大人,”小毓凑上前去,小心着说,“我替您磨墨罢。”
不待陆君书回答,她赶忙捻来墨块仔细磨着,可是陆君书好似全身心集于手下笔墨,也不抬头看她一眼,小毓待了一阵,心想说不准大人压根没发现她进来了?
“大人?”停了停,小毓锲而不舍道,“主子?”
“听见了,”陆君书岿然不动,淡淡道,“可有何事?”
“没事没事,您忙着。”小毓抿着唇,蚊呐般哼哼道,“就是,那啥……那徐管事的还在外头站着,我让他进门来也不肯,说是一定要见你一面……”
小毓悻悻闭了嘴,因为陆君书放下笔,向她看了过来。
“拿座椅去了吗?”陆君书一边问道,一边伸手取来另一只细笔。
小毓连忙点头:“拿了拿了,可徐管事不愿意坐……”
说着,她发现陆君书在写一本小册子,估摸巴掌大小,纤细笔毫正于深底封面处落下书名,陆君书运笔极稳,一推一往间宛如勾勒幅曼妙山水画。小毓看得有些呆了,恍然回神时,就听陆君书说道:
“你去与徐管事的说,天渐转凉,老人家不如早日回府歇着,如此僵持,于他受冻,于我也是折寿,”陆君书话锋一转,“但圣旨已下,天命难违,若徐管事执意僵持……那么陆某也不在意少几年寿命。”
他说话时,余光落在了案台右角的一张纸条上。
纸指头从食盒中拿出时,沾上了点儿八宝鸡的油星,上边字迹歪歪扭扭的不算好看,但老人家腕力虚浮,能写成这样已是不易,上书——
劳烦先生替我家将军多多费心了。
小毓把话原封不动地告知徐老头,他茫然地望着府中点起的灯火,本就凌乱的一头白发更为颓败地搭在脑门上。须臾,徐老头道过了谢,终于迈开有点儿僵硬的腿,身影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步履沉重,好似一下老了十岁。
小毓一直望着徐老头身影彻底不见了,才讪讪回过了身,结果兜头撞上了一个人。两人俱是猝不及防地一惊,相互瞪着半天没说话。
“你……”小毓指着他,“你怎么走路都不出声的?”
成安无奈道:“我都叫了你好几遍了。”
小毓:“……”
她不说话了,讷讷地坐在台阶上,揪过裙角的一点儿慢慢揉着,成安在她面前蹲下来,想了想从怀中拿出纸包的糖:“茉莉花糖,吃吗?”
“不吃。”小毓闷着声音说,“腻得很。”
“我糖浆放得不多,”成安将糖捏出来,犹豫道,“你别怨主子。”
“当然不怨。”小毓嘟起嘴唇,抬手撑着下巴,“我知道大人做事一向有他自己的原因,但旁人肯定不会这样想……我就替大人不值当,哎气死我了。”
一生闷气,肚子就憋得慌,成安笑着把茉莉花糖递过来,门前敞亮的灯笼映得上边糖浆光彩流转,小毓一点儿不客气,伸头过去一口叼走,圆嫩小脸上鼓起个包来。
“甜滋滋的,还真不腻……”她嘴里嚼了两下,忽然眨了眨眼睛,“咦,你脸红个什么?”
“你瞧错了,灯笼照的。”成安腾地站起来,原地蹦了一蹦,“我、我得去替主子磨墨去了……”
“大人在写些什么呢?”
“冬崚条例。”成安嗽了嗓子,答道,“说是下回去将军府用得上的。”
冬崚牢狱原先有两处,一处在乾丰庙的旧址,一处在四珠坞最里的荒地上,新帝继位后下旨将乾丰庙归于四珠坞统辖,就此合并为一座诺大的“冬崚城狱”。因地方偏僻,当地人家又嫌牢狱晦气纷纷搬离得远远的,于是此地自行劈开一片无人区。
枯叶漫天,青苔绿廯,听说每到阴雨天,那些泛着腥气的泥土下会伸出数千形如枯槁的手腕,将过路行人拖进地里去。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蔓藤似的伸展翻越,像猛然跃起的鬼怪一般……
用来吓唬不听话的熊孩子。
阴是阴了些,然日头正好时,这座立于荒地上的牢狱照样能晒得通体暖畅。里头也并非旁人想象的暗无天日,烈阳斜入铁窗时,犯人忙着将被褥稻草晒上一晒,好趁机去去湿气,他们这些人或冤屈在身或罪有应得,但呆得久了,每天除去劳作就是挠挠肚皮抠抠指甲,心中最大的计较不过菜里少了多少青叶,哪天能偷摸和狱友划几下拳……
这样的日子,连狱卒也忍不住犯懒。刘骞在这儿当了两年的狱卒,伸着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抬手摆正了一下头顶的官帽。
尤其正是秋乏时节,谁不想活得散漫舒服些呢?
而狱卒做得久了,时不时能在这儿见上一眼朝中权贵大臣,正当刘骞当值巡逻,他看了一圈下来,不禁心中得意:你看,任你官做得多大,还不是困在这种地方让人呼来喝去?
嘿嘿嘿嘿嘿……
忽然,他笑意一凝,抬头对上一道淡然的、冷厉的目光,顿时浑身打了个寒颤,颤着嘴皮子说道:“石、石将军好……您看,可有何需要的?小的去给您取来。”
石无沧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只是随意一瞥,道:“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
刘骞连连应和着,一边打算赶紧脚底抹油跑路,不料刚跨了半条腿,又听石无沧的声音铁钉似的打过来:“家中八十岁老母病可痊愈了吗?”
“好了好了,”刘骞一个打挺,差点拌了自己一跤,“好利索了,能蹦能跳。”
他悬着颗狂跳的心等了一阵,见石无沧眉目沉静,没再继续说下去的打算,赶忙连走带爬一咕噜滚远了。
哪有什么八十岁老母,他就没见过亲娘长什么样!
可有什么办法呢,不把老母搬出来,说不准他连媳妇儿都没娶上,就成为战场上一只孤魂野鬼!
一口气跑到牢头,刘骞灌下两大碗茶水,仔细一想,冷汗就不禁流下来湿了衣裳。
他当年顶多也就晃军中巡逻时在将军面前晃过一眼……
这石无沧记人怎么如此厉害?!
哒哒哒哒。
纷乱零散的脚步声离得远了,石无沧就又无事可做。
这是他入狱的第八天。
那天王仁虎一路将朝中百官骂了个遍,老牛拉着慢车,再不情愿,走了几个时辰也还是将路给走完了。王仁虎上下打点一通,交代三餐顿顿加肉,牢房得干净整洁……末了通红着眼,在过道里振臂大喊:“这是你们石大将军,都给我小心伺候好了!”
“……”石无沧一阵无言,拍了拍他的肩。
谁知果真好心办坏事了。
狱卒自然不敢怠慢,怕其余三教九流之辈污了石大将军的眼,于是恭恭敬敬将他领到与其他人隔绝的一间牢房里。这里不止扫得干净,邻旁也十分干净。
连一个人说话的人都没有。
石无沧站起身,望了一眼铁窗外湛蓝的天。一只蚂蚁路过墙头,背上携了颗米粒,石无沧面无表情地戳了根指头拦在它面前,蚂蚁一顿,扭着腰吭哧吭哧绕了开来。
有些无聊。
与刘骞搭话纯粹是闲着的缘故,谁知那人如此不禁逗,险些要尿裤子……石无沧收回手指,不再为难蚂蚁,挑了个光线照得到的地方坐了下来。这些天拳法路数悉数练了个遍,他将稻草拨开,撑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以指作笔,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写完了,倒是一怔。
石无沧瞪着自个儿写的“将军府”三个字不出声,几天没练,这样一写,却是明显像陆君书的笔迹,字体纤瘦均匀,好看得很。
中邪了似的。
石无沧心中奇怪,挨着那字旁边一个接一个地写,练了莫约半个时辰,耳力忽然捕捉到一丝脚步声,步履极轻,显然是练武之人。石无沧背肌绷紧,拧起眉头紧紧盯着铁栏外头那道走来的影子。
左眸处的眼罩被额前碎发挡了大半,辛梅儿站在铁栏前,颔首道:“石将军……”
“是你?”石无沧挑起眉梢,“陛下不是下令,不准人来探视?”
辛梅儿习武多年,步伐比常人快一些,石无沧问完了这话,狱卒才拎着钥匙匆匆赶来,手脚麻利给牢门开了锁:“石大将军,圣上下了旨,您可以出去了。”
石无沧看着牢门上的铁链,视线转向辛梅儿:“应当没那么快才对。”
狱卒手上一顿,知晓这不是自己该听下去的话,于是心急火燎解开锁,连铁链锁头都没拿下来便急忙借口退下,逃得颇为狼狈。辛梅儿默默上前取下铁链,金属相撞,在沉寂的狱中声声回荡。
“本该是半月,但今日早朝时陆大人去陛下面前求了情。”辛梅儿说到一半停了停,又道,“信使日夜兼程,已经快到夜疆边界,所以……”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俯身行了个军礼:“是我连累将军,如今虽已褪去甲胄,但甘愿受军法处置。”
石无沧道:“我现在停职,算不上将军,想受军法得找王仁虎。”
辛梅儿:“……”
虽在狱中呆了几日,但似乎未受丝毫影响,石无沧将徐老头托人送进来的衣物打了个简单的包袱,挎在身上,看了仍然低头的辛梅儿一眼,笑道:“要拜到什么时候,还不走?”
听他语气轻松,辛梅儿心中愧疚少了些许,良久道:“另外还望将军……不要记恨陆大人。”
辛梅儿躬着身,自觉无颜面对石大将军,也因为如此视线正好对着狱中青灰泥地,于是遍地“将军府”三字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让他怔愣地分了下神,百思不得其解,第一个念头是石将军怎会突然写起字来了?
……哦,是了。
前阵子陆大人教他识字来着。
不过确实好看了不少……
一边想着,耳边传来石无沧的声音:“没什么好记恨的,他这番作为既牵制住了长骁军,又震慑了其余跃跃欲试之辈,换作是我,也会大胆一试。”
辛梅儿回过神来:“震慑?”
“陆君书这几年鲜少干政,此次却挑了个谁都能看出名堂的局来做,就是想告诉旁人他权势依旧不减,”石无沧道,“拿我入狱,能起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辛梅儿:“……”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是非因果,利损得失,石无沧都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明镜始终清澈有度,用不着别人来出言提醒。恍然间,辛梅儿想起不久前陆君书说过的一句话。
——“这方法固然是险招,但换作是我,也会觉得值得一试。”
倒与石无沧的话如出一辙。
思及此,他再次将视线移到那些字上,终于认了出来,喃喃道:“这字看起来和陆大人很是相像,是将军模仿着来写的吗?”
辛梅儿抬眼看向石无沧,于是发现他一贯冷静的脸似乎动了一动。石无沧动作缓慢地低头看了一看,神色有些复杂:“当真像吗?”
“确实像,”辛梅儿笑道,“我最开始时也是模仿陆大人的字来写,可也没将军进步得如此神速,想来是下了不少功夫罢。”
的确是,下了不少功夫。
到了什么地步呢?那几日里,徐老头连厕纸都舍不得拿给他练,说是攒了府中上下半个月的厕纸,再练只能拿去糊墙……
——可他刚被人陷害下大牢,字迹却突飞猛进地朝着罪魁祸首刷刷看齐,饶是心中再看得开,也不免有些发堵。
陆、君、书。
石无沧脑海中浮起这个名字,他蹲下身,伸手就将那些字挥得消失无踪。
真是个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