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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木兰花慢(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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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木兰花慢
四少爷低头觑她一眼,原话奉还:“不了,当心被风吹走。”
二管家在后头笑出了声,他看着她微红的脸,自己也觉得好笑。压下嘴角的笑意,越过她,掀起帘子当先进了车厢内。
严璎偏头轻啐一声,突然记起之前五姑娘许她去折腾他院子里那些梅花,抿嘴一笑钻进车里,自持捏住了他的把柄,也不与他一般见识了。
车轮辘辘又行驶起来。四少爷将大氅脱下随意叠了放一旁,而后抱手闭眼休憩。严璎移坐到窗边,挑帘看外间的风景——没什么好看的。与瞻园处处美景不同,人一旦出了那院子门,便又跌进大俗流,冷冷清清、稀稀疏疏,这才是凡间的冬景——瞻园也在俗尘,可好歹挨着仙境,到底不一样的。
幸而还有一桩是天神不吝啬的——
严璎玩性突起,伸手比了比试,试将那远山衔住的金轮框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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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少爷俯身过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极细腻的触感,仿佛稍不留神就要溜走似的,他心神一乱,手上加了力道,攥得更紧了。严璎吃痛回头看他,只见他压抑了怒气,将她拽了回去,“你不怕死吗!”大半个身子都扑出去,还张牙舞爪不知在做什么,若是满哥儿一时没驾好车,她只怕会就此被丢出车厢外。
其实哪里有这样严重?严璎正待辩解,谁知他力气大,又没个收势,她一蒙头磕上了他的下颔。四少爷咬着牙嘶口气,把她手甩到一边去,“坐好!”
严璎觉得委屈,但另一想,四少爷也是为她着想。头上隐隐传来钝痛,她伸手揉了揉,抬头一看,四少爷下颔那儿也红了一大块。真是无妄之灾!她忙上前,伸手也去替他揉一揉,“是我不好,四少爷疼么?我给您揉一揉。”语气熟稔,是惯哄小孩子的招式。
四少爷觉得尴尬,头一扬,避开了。他是想着要避嫌的,可严璎心里坦荡荡,没有往那方面想去。她只觉得挺愧疚,所以手追上去,继续替他揉,“不疼不疼。”
四少爷几时被人这样当小孩子似的哄过?他是过继给二房的嗣子,母亲待他好,可处处透着客气。大夫人是他亲生母亲,碍着面,她也不会拿哄小孩子的语气与他说话,待他还更客气些。他为嗣子,这些事大概是难免的,他也已习惯了。他倒不像二兄那样少年老成,但从小行事也爱揣着小大人的范儿。这会儿突然冒出一个小姑娘凑到跟前来哄他,他不大能经受得住这样的好意。
四少爷轻咳一声,用手背格了回去,“我不疼,你坐好。”
严璎心想自己都疼得忍不住龇牙咧嘴,这四少爷不痛才怪。
“你刚刚在看什么?”四少爷转了个话头,问她。
“看日落。”她说着抬手去接窗口漏出的微弱的光,“您看,这与在四合宅子里仰着脖子看不一样。”
四少爷低头笑她,“那你不会爬上屋檐去看吗?视线开阔,倒比你在马车内看更不同。”
她似乎发现新奇处,“也是呢!”但仔细想了想,又有些不大可能,她可不敢爬上琉璃瓦去,不然准会被嬷嬷骂。指不定还会被宫人碎嘴,说带坏太子与公主。
正出着神,突然车厢剧烈一抖,她没稳住,轻呼一声,往前栽去。
四少爷忙伸手过去。这一回真的捉住了她的手,小小的,凉凉的,他一时疑惑自己攥住了一块冷玉。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他这话一问出口,自觉失礼。严璎也感到怪异,手臂传来一阵阵奇异的热度,不知是车内熏暖太足,还是因他。一时间两人都有些难为情,严璎只感觉到手臂越发的烫,明明没有喝酒,却像是快要上脸似的,忙轻轻一挣,将手放回膝上正襟危坐好。
“少爷,您没事吧?”满哥儿挑帘子进来问。四少爷“嗯”了一声,问他怎么回事。
“前头路坏了,小人一时不察,幸好刹住了,没给栽进坑里去。”满哥儿十分自责,请少爷打罚他。话到一半,看他们情形似乎不对,忙问,“燕莺儿也没事吧?”
严璎摇头说没事,四少爷瞧了她一眼。太阳跌下了青山,天暗沉沉的笼罩下来,天边零星几点,隔得实在远,仿佛不与他们相干。还是满哥儿心细,早给车前挂了两盏油灯,这会儿帘子大开,灯光扑进来,照在她面上明暗不定。她忽然转头看过来,一向没什么烟火气的眼里似乎因有烛火跳跃,也有了些灵动。她眼波一转,似乎在等他拿主意,“少爷什么想法?”
满哥儿见他心不在焉,心想全看人去了,恐怕是没听见的,忙又重复了一遍。
“就照你说的办吧。”四少爷拍了板,满哥儿忙前去解下马,怕他们久等,告一声罪,扬鞭骑远了。
四少爷道,“这儿离城里也不远了,我们一边等他,一边慢慢走。”
严璎应了声好,当先起身去取下车前那一盏油灯,自己摸索着下了车,又回头给他照亮底下的路,“少爷先请。”
四少爷下去接过她手里的油灯,走在前头给她照路。严璎怪不好意思的,现在自个儿还是陆府的丫鬟呢,哪里能劳动堂堂少爷替她提灯呢?她小跑几步跟上去,“还是我来吧。”
四少爷眉一挑,手里提着的油灯跟着一扬,避了过去。他个子高,她够了几次都够不着,正想嘀咕说这四少爷不定性,又来逗她玩呢,却听他淡淡的嗓音传过来,“路不平,别绊着。”
她一怔,没再去抢了,安静跟在他身后。夜里有微风,这处没遮挡,她不经意一个寒颤打出来。给四少爷瞧见,位子一变,替她挡在了风口上。
“四少爷…”
四少爷说,“从前偶尔也有与阿稚行夜路的时候,习惯了。”
她说猜到了。只是自己又不是他妹妹,难得能享这个福气。“五姑娘有您这样的哥哥,真有幸。”
“这你倒猜差了。”四少爷摇摇头,慢慢跟她说,“是我有幸。”他回头提携了她一把,“当心,这儿有个坑。”
他悠悠放开了手,灯光下若有所感。微一停顿,提起自己的嗣子身份,倒不介意说给她听,“我不是一落地就过继去的,大概长到了五六岁的样子,才给送到母亲膝下养着。那时几个姊姊年纪都长了,与我不常见得到。阿稚虽与我年龄相当,可她一向只专注她喜欢的,并不爱主动搭理人。”他的声音遥远,不像是眼前这个人的经历,但他又实实在在的在说着,“我与她说话,她倒也不会不理我,不过有问有答,终究欠缺了些什么。那会儿我只觉得做嗣子太难受,两边都没人理会我的感受,有一日实在委屈极了,瞒着下人们跑出府去。我赌着口气,越走越远,等天暗下来,心里其实已经很后悔了,却又拉不下面子往回走。这时候阿稚突然叫了声‘哥哥’,我一回头,才发现她竟然一声不吭跟了我一路。”
“阿稚对我说,‘哥哥,我真的走不动了,我们回家吧’。”即使是现在,四少爷也仍然很感叹,“我于是抱起她往回走,因为脚下走得急,带着她一起绊倒在土坑里。我吓住了,还当她要哭呢,手无足措正不晓得该怎么办。谁知阿稚自己拍拍灰先起来了,手一张凑上来还要抱。”
四少爷摇头笑笑,“那是一个冬天,母亲给阿稚穿了很厚的衣服,我抱着吃力,低头却见她攀着我,呼呼地睡香了,便又不得不咬牙坚持。现在记起来…阿稚小时候也太重了些!”但幸而那个时候有个人默默陪了他一路,让他不至于觉得孤单与无用。
严璎没想到四少爷小时候是这样的性子,她还当他一向是从容的呢,原来也有窘迫的记忆。
四少爷看着她一笑:“你在笑什么?”
“有吗?”
严璎伸手摸摸嘴角,自己倒没察觉自己的笑意,但听他这样问了,却又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多年后记起来,故事已经不清晰,只记得他回头冲她笑的这幕。夜空中悄悄升起了一轮月,他这样一笑,仿佛又是一轮弦月升起。只是终究不同,天边那一轮月太冷清了,而他呢,就在眼前,唇角的笑意比灯火还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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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图个讲究。天光微亮的时候采摘鲜花是最好的时机,露水凝结在花瓣上,要坠不坠的,这时候一剪子下去装进白瓷罐儿里,当日就碾碎了藏好,等之后制出香来,会带有些露水独有的清冽之感。
梅花倒不必这样了,她就生在雪里,自带了一种凛冽。因此严璎得以偷懒,不必起大早往四少爷院子里摘花去。其实是五姑娘心细,虽然存着作弄哥哥的想法,也顾念她。一个丫头大清早出入男人的院子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于是清早这一段时间空白出来,五姑娘在帘子里画她自个儿的画,从南与她就坐在帘外塌脚上天南地北的聊闲话。
五姑娘爱远游,从南因此跟着五姑娘去过不少地方,她是个妙语连珠的人,说起故事来也毫不含糊,“前年四少爷带着姑娘南下,途中遇见一个小老儿,追着我们的车,非说要给少爷算一算命。少爷不信这些,不欲理会他的,可姑娘看那老儿可怜,就叫停了车,让我去赏了些钱。姑娘还坐在车内没露面呢,那老儿就点明了姑娘出身不凡,还叫出了姑娘的小名儿。”
严璎也不大信这些,听她说权当一笑,“端看马车,不难猜出身份尊贵。至于姑娘的小名儿…许是教他不经意间听见了。”
“我们原也是这样想的,满哥儿还出声斥责他,姑娘却掀了帘探头出去,笑盈盈问他能算些什么。”从南往帘里瞧了眼,低了声笑说,“那小老儿说可算姻缘,随后指着南方,说姑娘缘在那处。”
严陵裴氏一族就在南方,据说曾经也是显赫的大族,只是后来得罪了当朝的权臣,一个家族都败落了。严璎也往帘里看了看,从南声音中有担忧道,“我瞧姑娘那时没当真,只是昨夜里入睡前,她忽然问了我这事。”
这一回四少爷立场明确,不能惯着她们来,就连从南一时也慌了神。她借着说故事,无非是拿她当自己人,讨一讨主意,“别看姑娘性子温和,犟着呢,这次怕是不能好了。”
严璎沉吟半刻,也拿不定主意。五姑娘翻出算命的这一说,无非就是给自己鼓劲,至于这股劲头会往哪里冲,难说得很。
从南握着她的手,“你往四少爷院子去时,好歹留意些四少爷的想法。”
严璎回握她一下,“你放心,我晓得的。”
从南忧心忡忡,“姑娘这一回是孤胆英雄…”
严璎“噗嗤”一声笑出来,从南也反应过来自己口不择言了,好好一个姑娘家,说什么孤胆英雄呢?她摇头笑起来,起身去给严璎拿存放花朵的白罐儿,“算啦,我也把心放肚皮里,不瞎操心了。横竖姑娘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们都是局外人,抓不住点干着急,其实往里一看,当事人还静着心描图呢,也许什么事都不会有。
她又往踏脚上落座,说起还未说完的故事,“姑娘让那老儿也给少爷算了算,你猜,少爷的姻缘在哪一处?”
严璎胡乱猜了一个:“也在南方?”
“哪能凑堆说呀!”从南摇摇头,手一指,“据说从北边来呢。”
雁北有石氏,与陆氏并称四大世家。从南因笑说,“这是大夫人娘家,我听说年后大夫人亲弟弟要过商于,姐弟十几年不见,一定会来府上叨扰叨扰的,指不准还带上一位表小姐来。”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应是预备着要给四少爷说亲了。四少爷年纪不小,这几年也得慢慢开始挑拣婚事了。从南猜想说,“肯定是满哥儿嘴上不严实,将算命这事无意说到大夫人跟前了。北方还能挑出哪个望族来?大夫人她们想必早合计过了,不然石老爷干什么偏偏要过商于来?要往京里去,何苦来绕这么大一圈?”
“大夫人这是要亲上加亲呐。”严璎喃喃。她也挺好奇的,世家子弟的婚事大多不由自己做主,长辈们替你挑呢,又挑不出花来,横竖就在这几家里选,到头来谁都是亲戚,谁都有些血脉上的联系。陆二少爷的正妻就是大夫人的表侄女,要是四少爷再娶了那位表小姐,也许称呼上还要闹出些差错来呢。
“真要再联姻又能有什么好?与一个不知心的人过一辈子,单是想想就觉得心寒。”从南捂着心口同她说,“二少爷你知道吗?娶的就是他亲表妹。说起来二少爷小时候还被送去雁北待过一阵子,与少夫人可以说是打小就认识。可是呢?这一成亲,往日的情分渐渐就变味了,两人又都是闷葫芦性子,一来二去不免疏远,前几年便签了和离书。嗳,二少爷与少夫人也说不上是哪里对不上眼,只能说他们今生就不适合做夫妇。”
府门里这些事见怪不怪,从南只为自己姑娘着想,“那位表小姐来了也好,四少爷自个儿吃了苦头,才能体谅姑娘的一片心。”
严璎抱着白罐儿往四少爷院子去时,还在琢磨从南这话,心想四少爷与石家那位表小姐门当户对,恐怕吃不了苦头,那又怎么能体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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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少爷这日正在书房中写时论,满哥儿在案前连唤他几声,他才抽出神来,不紧不慢抬了眼,“什么事?”
只见满哥儿欲言又止,侧出半个身子,让出落在后头的严璎。“少爷。”严璎脆生生喊了声,四少爷只觉得眉头微跳,看她幸灾乐祸似的,抱着个白罐儿笑吟吟,“得了五姑娘的吩咐,我到院子里摘梅花来啦。”
…这两人倒合起伙来倒腾他的红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