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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们还会再见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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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到了早晨,冬扬和晚灵穿行在上班的人群里,睡眼惺忪。
等地铁时,晚灵熬不住了,靠在冬扬的肩膀上小憩。“还困呢?”冬扬想起晚灵死猪一般的睡相,实在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那么贪睡。“怎么可能不困,自打工作以来啊,我就独得睡神恩宠,本小主现在感觉每天都睡不够。”晚灵蹭了蹭冬扬的肩膀,脸埋在冬扬肉肉的手臂上,发出一阵恩恩呀呀的声音,在向恶魔般的早晨抗议。挤地铁时,冬扬几乎是扛着晚灵进去的。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中,冬扬感受到手机的震动,艰难的从包里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摁下了接听键。
“喂?”
“姐姐,我是北北!我好想找你玩啊。”
“北北?!”冬扬惊讶万分,喜色涌上眉梢。晚灵一听见“北北”这个名字,想起昨日冬扬讲述的那些趣事儿,好奇心立马驱散了睡意,光明正大地趴在边上偷听。
“我······”还没等北北多说一个字,电话里就没了声音。
“喂?北北啊?喂?”冬扬见对面没了声音,下意识看了看手机右上方的信号塔,便知道这该死的地铁又进入了信号的盲区。她只好挂了电话,等到了站再拨回去。
“谁打过来的?”
“北北。”
“那小正太啊,还知道打电话给你。诶?为什么不是他哥?”晚灵的表情可以用“眉飞色舞”来形容,冬扬一眼就看出了晚灵的坏心思,脸颊微红:“找我干嘛?请客也请了,糕点也送了,难不成还要继续联系?再说了,他想要我联系方式我也没给啊。”晚灵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撞了一下冬扬的肩膀:“哟哟哟,还傲娇呐。那为什么就那小孩知道你号码?”冬扬停顿了一下,撇了个嘴儿,哼了一声,只说了一句:“就不告诉你,这是我俩的小秘密。”
“切,我还不想听呢。”晚灵看着冬扬一脸被小孩撩了的样子,故作毫无兴趣的说道。冬扬只是笑了笑,没理她,专心玩起手机来。
话说起她俩的小秘密,得回到北北初遇冬扬的时候。
马路上,北北因为思念母亲,一直哭个不停,趴在冬扬怀里的模样楚楚可怜。冬扬抱着他走在路上,温柔的安抚着他,打算先回酒店换个衣服再送小孩回家。
冬扬觉得语言安慰已经丧失了魅力,便试着扯开话题分散孩子的注意力:“北北你和我说说,你那么小,是怎么一个人来到这的呀?”“我······我·····”北北努力克制着哭泣,慢慢的说着:“哥哥在上班,爸爸在睡觉,没人陪我玩,我想找妈妈玩,我就自己出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北北知不知道家里的地址或者是电话啊?”
“不···知道。”北北的哭声渐渐止了。冬扬赶忙补上一句:“没事儿,我想办法。”
“可是,阿姨,你不是说带我去找妈妈吗?”
“呃······是这样的。北北啊,你的妈吗呢,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只要你在家里好好听爸爸哥哥的话,每时每刻都开开心心,直到你懂事了,妈妈就回来了。”
“可是,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北北终于不哭了,只是声音有些沙哑。“哈哈,恩,这个嘛······不会很久。”冬扬听着小孩的童言无忌,感到好笑又心酸,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到了酒店,冬扬在卫生间里换衣服,北北坐在床上不哭不闹,默默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冬扬准备就绪时,看着北北小心翼翼的模样,便也了解了两分。她蹲在北北面前,拉起北北的小手,微笑着看他:“北北,以后千万不能自己离家出走了,到时候遇到的就不是我了,很可能会是坏人。除了你自己的爸爸和哥哥以外,绝对不能随便跟着陌生人走。如果不小心走丢了,一定要给爸爸哥哥打电话,或者去找警察叔叔,绝对不能忘记。”
“可是我不知道他们的电话怎么办?”北北噘着嘴,有些委屈。冬扬想起了什么,于是从包里找出一张名片来,塞给北北:“这个呢,叫做名片,如果你记不住爸爸和哥哥的电话,就把他们的这个时时刻刻带在身上,也可以写一张纸条放在口袋里,去小店里打个电话给家人,他们就不会那么担心了,我把这张名片给你,以后你要是遇到困难了,实在找不到家人,也可以来找我帮忙。”北北听后点了点头,低头摆弄着名片,若有所思。
冬扬看着他好像明白了的样子,也就点到为止,但她转念一想,如果这张名片被北北的家人看见了,那往后的日子里是不是就要被别人当成恩人一样的“骚扰”?想到这儿,她有些担忧,只能在面前这个小孩身上多花点心思。
“但是呢,北北。我把这张名片给你收着,不是让你交给家长的哦,你要偷偷藏着,不能被他们发现。”
“为什么?”北北很是不解。
“因为······”冬扬心里正打着一个小算盘,她觉得小孩子的嘴巴实在不牢靠,必须要用点特殊手段才能混过这关,“呃······,这样吧,北北,你想不想让爸爸哥哥知道你刚才哭眼泪啊?”
果然,每个人的童年时期,最害怕的莫过于自己的短处成为家长的把柄,家长随便甩来一个蔑视的眼神,就能扼杀一个自信要强的小灵魂。北北也不例外。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北北担忧又真切的眼神正合冬扬的心意。她抓住了这个契机,和北北做了个约定:“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的联系方式,就像你不想你做错事被家人知道一样。所以我保证不把你哭了的事告诉别人,你也得答应我不把我的名片给别人看。好吗?” 北北的眼珠向四周转了转,做出一副细细权衡利弊的神态,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他答应了。
“真是人小鬼大。”出了站,冬扬边走边拨弄着手机,想起北北认真古怪的神态,不禁感叹。清醒过来的越晚灵走在前头,转身一把拉过路冬扬,一路小跑起来:“要迟到了!还不快点!”“行行行,来了来了。”冬扬被晚灵催的紧张起来,也一路小跑着。
“你俩终于来了。”俩人刚坐下,对面的小张手上正捯饬着头发,嘴上叼着发圈,凑了上来:“知道吗?明儿可以不用来了。”
“什么?!”冬扬和晚灵虽心中早有预感,但仍然觉得一切来的太快了些。
“昨天我把狗忘在照看室了,大晚上跑回来取,在楼下碰上经理和总监,她俩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公司这两天就实施破产清算,赔偿拿不拿得到都不知道,你说我们还来上什么班啊?赶紧回去找下家吧!”小张挤眉弄眼的样子,像是恨极了公司的德行。边上的同事也叽叽喳喳的聊着,小张又哼哧哼哧的凑上了别的小圈子。
可能是担忧赔偿金的缘故,办公室的气氛与昨日大相径庭,大家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在集体控诉公司的不是,部分员工正发起大家一同去找上级声讨赔偿的事儿。
唯独这两人还没缓过神。冬扬和晚灵的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脑门子动弹不得。晚灵顿了一两秒,眼神转向冬扬,只见冬扬面色略带愁苦,佯装平静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失望:“啊?这样啊······那正好,大家一起下岗了。”
“冬扬,要不······我们也去吧?”晚灵轻轻扯了扯冬扬的袖子。
“我就不去了,你去吧。”不出晚灵所料,冬扬心里明明很难过,表面上却依然风平浪静。越晚灵虽然没能立刻接受这个事实,但毕竟之前略有耳闻,做过各种打算,也算是提前预知了结局。冬扬就不同了,每次晚灵向她提起这事时,她永远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想必只是还对公司暂时抱着一分希望,没想到一夕之隔,世事无常。天真如她,但天真始终敌不过现实。
不出一个上午,公司宣布破产的邮件纷纷下达,邮件中关于员工赔偿的问题只有寥寥数语。气愤的人们集体堵在会议室的门口,希望那些肥头大脑的上司能讨论出一个合适的方案。整个公司在朝夕之间,坍塌成一堆散沙。
冬扬趴在座位上,任那刺耳的喧闹击打着耳膜。她把脸埋在臂弯里,颓废得如同丧失灵魂的小丑。晚灵站在一旁整理着自己的座位,她没有加入那场喧闹,而是默默陪着冬扬,希望陪伴能一点一点融化冬扬心里的失望。
“好不容易安稳一点,又得重新选择一条路了。”晚灵暗自发叹,一手拿起桌上的照片,照片里装的是二人小时候在泉关的合影,她轻轻拂了拂灰尘,将其收进了纸箱。“冬扬,别睡了。我们整理整理,可以回家了,赔偿的事儿,过两天法院会给结果的。”晚灵双手搭在冬扬的肩头,温柔的趴在她耳畔说道,好似初中时一样,只要叫醒冬扬,便能躲过讲台上老师的法眼。
“嗯,知道了。”冬扬这才抬起头来,用力拧巴着双眼,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等两人办好手续,了结一切,已是下午一二点。她们并排走在过道里,准备告别这一年以来勤恳奋斗的土地。冬扬抱着箱子,看了眼手表,这才想起早晨已过去了那么久。北北的电话再也没打来,她也忘了这件事。但她转念一想,这种状态下,联系也只是会将情绪传染给无关的人,打回去时接电话的不是北北,就更加麻烦了。冬扬想着想着就放弃了,与晚灵攀谈着接下来的计划,搭上了回家的地铁。
失业的第一个夜晚,晚灵窝在被子里看了几个小时的肥皂剧,冬扬伏在案前,一言不发的刷着网页。电脑旁的手机亮了起来,冬扬下意识划过了接听键,目光依旧没离开屏幕上那一条条招聘信息。
“扬扬······”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冬扬的食指像是僵住了一般,霎时间失去了滑动鼠标的动力。
“是你······干嘛?”冬扬将页面收进任务栏,起身准备出去。
“听说你们公司破产了,妈妈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如果难受,明天就回家吧,千万别压在心里。”冬扬刚关上门,夜晚的秋风夹着张海萍的关怀,一阵阵的扑打在冬扬身上。她背靠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左手揣紧了胸口的衣领,不让一丝寒风侵袭单薄的内里。
“你怎么知道的?又是晚灵说的?”冬扬冷冷应道。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接下来怎么办,我们都希望你能回来工作,毕竟外头不比家里。”冬扬已经预料到张海萍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不耐烦地打断了张海萍的话:“你还是这样,什么都只为自己想。”
“什么叫只为自己想?我是在为你想,你知道人家小泰怎么了吗?你看你······别别别说话了,我来说我来说。”冬扬一听见张海萍提起小泰,不免有些感伤。
此时那头是路文满的声音,:“扬扬啊,我是爸爸。”冬扬听见对面是爸爸,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爸。”她习惯性地叫了一声。
“扬扬,爸爸现在要和你说个事情,你要尊重一下我,必须听我说完再挂电话,好吗?”路文满的声线一如往常一般温和,冬扬在张海萍面前虽是叛逆成性,但一直以来,她与父亲的关系还是可观的。
“你说吧。”冬扬默默舒了一口气,抖了抖感到寒意的双脚,交叉着双腿。
“扬扬,先不说你将来要去哪工作的事,就这件事来说,爸爸尊重你的选择。无论你是要自己找工作,还是要留在妈妈影楼里,或者说来我餐厅当财务,爸爸妈妈都不反对。但是,你必须答应爸爸一个请求。”路冬扬听见父亲近乎委曲求全的语气,难免有些不忍:“你说吧,如果合理,我会答应的。”路文满见女儿有意接受自己的建议,便放心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以前的邻居解小泰吗?你们快十年没联系了吧?”
“小泰·······当然记得。”路冬扬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不安。
“她爸爸下午走了,她现在只有一个人,可孤单了。”路文满的这一句话,逐字逐字钉在冬扬的心上。冬扬像是被寒气噎住了喉咙,难受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留鼻腔里的一丝温热在反复打转。
“据说是酒精中毒,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小泰吗?”
路冬扬憋的嗓子生疼,寒气夹着唾液刺痛着每一条神经。她无力发出声音,只得用鼻腔用力再吸一口寒气,将疼痛逼进胃里。“我不知道。”她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每个字都能激起一阵鼻酸。
余光里的上海灯火阑珊,眼前的一扇窗变成了两扇,再慢慢晕化开,晃成一片数不清的昏暗。她仿佛回到那个骄阳似火的午后,外婆站在冬扬身旁,冬扬提着行李站在八弄的路口。拐角处,小泰抱着一盒绿豆糕向她跑来,一只脚上的拖鞋甩在了身后。
“冬冬,你还会原谅我吗?”
“永远不会。”十六岁的路冬扬甩开了解小泰的手,扭头踏上了东去的旅途。那盒糕点被抛洒在滚烫无情的大地上,寂寞冷清的墨绿色,消失在金黄热烈的时光里。
弹指之间,十年不曾联系。
冬扬也曾想过,小泰也许会在共同的朋友中了解冬扬的境遇。只是这十年的时间太久了,久到社交媒体越来越多,列表上的好友越来越庞大,朋友之间的弦埋没在无数个昵称下。久而久之,旧人也无来往了。
“一定要好好想一想。爸妈会陪你去的,晚灵也可以。”
“我,先等等吧。”冬扬吸了吸鼻子:“想好了,再告诉你。”
“恩,那照顾好自己。工作的事先放一边,有爸妈在呢。”路文满感受到了女儿的心软,一口一个关怀,希望打动女儿内心的坚冰。路冬扬轻轻“嗯”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晚灵许是看剧看得累了,电脑还放在跟前,自己却昏昏地睡着了。冬扬俯身替她盖好被子,收好电脑。一个人蹑手蹑脚的回到桌前,平息着思绪。小泰现在怎么样了?当年解叔叔带着她,虽说中间发生过许多不愉快的事,但毕竟那是她唯一的亲人,现在她一个人,日子该有多么难过?
我究竟该怎么办?
冬扬丝毫没有睡意,十年前那句话说的太过绝情,悲伤的往事加上心底的那份自尊,驱使她紧守着“诺言”。外婆去世时,父亲找了个理由回了泉关,她等到高考结束才得知噩耗。那个暑假,冬扬便断了回家乡的念想。奇怪的是,自那之后,张海萍便无时无刻不要求冬扬待在她身边。即便是到了年关,夫妻双方也选择呆在上海,陪着冬扬。长而久之,她对女儿的管束也越加繁琐。路文满则抱着交心的状态教育女儿,双方与冬扬的关系自然也是天差地别。
冬扬的脑海里不停浮现出与小泰离别时的情景,心中的愧疚也愈加深刻。她打开抽屉,找出一把被铜臭腐蚀了全身的钥匙,轻手轻脚的打开衣柜,翻出一个八九十年代才有的箱子,这个箱子,是外婆生前最爱用的,冬扬时刻将它带在身边,把最重要的东西都装在里面。她从里头翻出几本黄旧的本子,抽出其中一本牛皮纸封面的,掸了掸灰尘,回到案前。
这是十六岁那年,冬扬的日记本。也是迄今为止,她人生中最后一本日记。
冬扬翻开第一页,湿臭的内页透出一股时光的沧桑,她忍不住多嗅了一口,。
“2008年4月1日: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终于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朵花,不是男孩送的,是我那倒霉弟弟送的·······不过也很开心,毕竟他才八岁,居然肯为了我破坏了一次公物······对,他摘了公园里的郁金香,为此我打了他一顿······”
“2008年4月3日:老娘作业还没做完,不行不行,必须熬夜做掉,不然小泰那家伙,没地方抄作业了······”
“2008年4月10日: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今儿个,同桌又向我炫耀他的才情了,真无奈。”
“2008年4月17日:小泰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痕,用脚底板想也知道,昨天晚上老解又喝酒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如此不公,要让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也一样,为什么我和冬安就不能呆在父母身边······”
······
“2008年4月27日:多想成为偌荨那样的人,温柔知性。真没想到转眼间她就快高考了,小时候明明是一个酷爱逃课的丫头,仗着比我大两岁,事事都要假扮成一个姐姐的模样,好像我真是她妹妹似的······只道世事无常······”
“2008年5月1日:冬安终于进入决赛啦!开心到无语凝噎!!”
······
“2008年5月11日:没喝到冬安心心念念的羊奶,刚才打电话时小家伙听起来挺兴奋的,此处翻一万个白眼给他······”
读到此处,冬扬的舌根涌出一股酸水,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仰望着天花板,忍住眼中的酸痛,不敢继续翻下去。她颤颤巍巍地合上日记,佯装无事一般将本子放回原处,锁上箱子,转身就躺上了床。
她很清楚,日记本的最后一篇,是她最不愿回想的往事,那段记忆,像是无数根棉针深深扎在她的心口。随着年月的消逝,越埋越深,越深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