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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们一起回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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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车多了起来,每过一个路口就要等上一会儿红灯。初秋夜凉,路上的行人裹着外衣,行色匆匆,丝毫没有注意,一个女孩在窥探着他们。
冬扬斜着身子,倚靠在窗边,引擎的震动让她有些头晕,她也懒得反抗了,任由窗户拍打自己。这样看着柳石的街道,竟和泉关十分相像,说不出哪里相似,布局?人群?还是梧桐初落的淡淡萧瑟?
许多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路过一座城市,在某一条街上走着,看见了许多熟悉的招牌,连着街上的树木,都与记忆里复制来的一样,缓缓停下脚步,发现身边的人群,远处驶来的车辆,他们的容貌、声响,似乎都属于那个地方,那座好久不见的城。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游子与故乡,千秋万代以来都深受文人雅士的垂爱。冬扬算了算,怕是快有十年没有回泉关了。路途不算遥远,回去却需要十二万分的勇气,每当冬扬想起那条巷子里的生活,怀念之余总会涌出一股悲伤,当她明白自己早已与那条巷子无缘时,便断了回家的念想。
从懂事起,冬扬就深爱夜晚的光辉。小的时候,外婆常常拥着她坐在江边的石滩上,给她讲故事。小时候的她听嫦娥飞天的故事听得发愣,不等外婆说完,就急着发问:为什么那颗小小的药丸可以让人飞天?嫦娥和玉兔在月亮上干些什么?既然月亮上有桂树,为什么我偏偏看不见呢?外婆听了以后,常常反过来问冬扬:“扬扬你猜猜看吧,你猜的对,外婆就给你买块巧克力。”冬扬一听见巧克力,便两眼放光。“恩······可是我只知道一个答案,也有巧克力吃吗?”“没事儿,说对了都有奖励。”“嗯···嫦娥每天早上起来,会去摘新鲜的桂花,用桂花做饼,做蜂蜜给玉兔吃。他们不要去幼儿园,就天天待在家里看西游记,看电视的时候,嫦娥会给玉兔梳毛,每天给她爱洗澡,把玉兔养的肥肥的,拿来当枕头用······”“哈哈······”外婆总是在冬扬解释完后大笑,一口一个赞许:“对,对,对。我们扬扬猜对了,回去的时候到荨荨家给你买巧克力吃,好吗?”冬扬得到外婆的认可后,总会兴奋地弹跳起来,把外婆弄得前俯后仰的。
不过后来,冬安出生不久,也被送到泉关,外婆忙于照顾幼小的冬安,冬扬便失去了听故事的权利,这一切就成为了冬扬与外婆共同的记忆。
眼看着绿灯即将亮起,冬扬却舍不得离开眼前的这一处,再过了这地,不知何时才能遇见和家乡毫无二致的街道。
车子开动了,眼前的梧桐落叶徐徐倒退,带着冬扬的回忆与她擦肩而过。
“你怎么了,是不是饿了?”祁景怀小心翼翼地问。冬扬抓了抓腮帮子,寻思他是不是看见了自己发呆时的傻样:“嗯,有一点点。”“过了几个路口就到了,再忍忍。”“嗯,没事儿。”冬扬有些不好意思,难不成自己满面愁容时太憔悴了?像是饿出来的?她转过头凝视着玻璃里的影子,黑暗与光明交替着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也冒出一闪一闪的光来,这张脸长得不算好看,但在夜幕的浸润下,越发透出逼人的灵气。就像晚灵说的,她的名字该是给冬扬的。
冬扬想要凑近些,她想要看看自己的脸上,在那大半年的头疼脑热后,有没有长出两道细纹来。可这个影子呢,除了五官和轮廓之外,什么瑕疵也看不清楚。冬扬放弃了,便选择盯着窗外的某个点发呆,不知怎的,眼睛里硬生生飘出好几幅画,关于小时候的自己,关于小泰,伴着被风吹成碎片的笑声。
“冬冬!你好了没有啊?”小泰站在八弄的路口,卯足了劲的叫着冬扬,她唤冬扬冬冬,其中缘由也只有冬扬和小泰知道。
“来了来了!你再等会儿!”声音是从最近的那屋子传出来的,那屋子的窗口是个不太敞亮的杂货铺子,人从右边的门走进去,能看见货架的后头立着一块墙一样的木板,比货架宽出了半米,右边空出的这块,刚好够两个人挤着走过,这块板的作用,就在于隔开店铺和林偌荨的房间。
冬扬站在板外作势要走了,走两步又返回来,探着身子,好心好意地劝着还在被窝里的偌荨:“你真确定不去了?”“不去,你赶紧走吧,迟到了别怨我。”偌荨像只毛毛虫似的,在床上扭了扭身子。“那好吧,我走了哦。”冬扬抿了下嘴,一股气从鼻子滑了出来,两排牙齿咯咯的碰了几下,便向坐在外头的林叔叔告辞了。
“她又不去吗?”小泰看着从里头出来的冬扬,两人脸上呈现出和昨日一样的神情。“恩,走吧。”冬扬甩了甩手里的红领巾,心里还在生着闷气。
八弄到泉关小学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冬扬和小泰一路闹着,能耽误半个小时。小学建在一个不算拥挤的小区边上,绕到大门需要穿过整个小区。单元楼下停着一辆辆轿车,小泰爱臭美,每走几步就要往车窗上照上几眼。冬扬一直很不明白,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校服,为什么独独小泰那么注意形象?冬扬只会找到最后那辆灰蒙蒙的车子,对着车窗翻起领子,戴好烦人的红领巾。
“唉,冬冬你又绑错了······”小泰伸手想把冬扬脖子上的红布条扯下来,冬扬却一边后退,一边系得更紧了:“别别别,就这样吧。”“唉,白长那么好看了,连个带子也不会系。”小泰望着玻璃里的冬扬,语气嫌弃。
冬扬知道小泰是说谎的,自己哪有小泰长得美啊。小泰从小就是男孩子眼中的焦点,她的头发很好看,自然长成的棕色。她不爱扎马尾辫,却很喜欢把头发编成一排鱼骨,扎成一个松松软软的麻花辫子放在背上,前额剪着整齐的刘海儿,刘海下藏着一双桃花眼,像是早春时节碧波荡漾的泉关江,玲珑秀气的驼峰鼻,小巧而又润泽的樱桃嘴,酒窝若隐若现。
冬扬觉得俩人就像电视剧里的格格和丫鬟,冬扬一定是那个粗糙的丫鬟。“我要是真那么好看,我同桌还会写情书给你吗?”冬扬想起昨日,那胖子同桌塞了一抓西瓜糖和一张信封给小泰的样子,没好笑地打趣道。看着小泰的严肃样,冬扬撒开腿便跑起来,没等她跑得更远,小泰便追了上来,拼命的想抓冬扬的校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永远都是差这么一点便要抓住了。“你还敢乱说!”“哈哈哈哈······”两人追的欢乐,忘记了校门口检查仪容的高年级同学,反应过来时,她们便不闹腾了,走了两步后,便用更快的速度跑去,生怕中午的校板报上出现二人的名字。
“到了,”祁景怀稍微放松了些,用一种讲故事一样的语气,试图叫醒北北:“北北,吃羊肉串啦。”路冬扬看见北北睡得香甜,便没忍心开口。祁景怀找了个附近的巷子停车,冬扬正着脸望向巷子深处,黑暗中有猫叫声传来,凄凄惨惨的,竟有点不寒而栗。
这没有人住,真可惜。
调好了车屁股,祁景怀和路冬扬下了车,两人又是哄又是骗的,好一会儿才让北北醒地干净。
晚间的风,夹着香喷喷的孜然味儿。路冬扬像是饿了好久,猛然一用力,将香味儿统统吸进了胃里。祁景怀抱着北北,跟在路冬扬的后头,三个人随着人流逛了整整三圈。北北手上抱着一盒剃好的羊肉,竹签全被哥哥扔进了垃圾桶。真细心。冬扬心想,自己要是有一个哥哥就好了,那样从小到大都不会有人欺负自己,就算冬安不在身边,自己也不会·····冬扬的鼻子冒出一股酸涩,她生怕自己在众人眼前哭出来,于是狠狠地告诫自己:打住吧,都过去了。
在这个人挤人的小路上,每个人的眼里都渴望着有温度、有香味儿、有情感的美食,冬扬也不例外。她吃起东西来,真是毫不客气。祁景怀站在身后付账的样子,俨然是一个又会掏钱又会抱娃的奶爸。他是不介意的,他甚至觉得,眼前的女孩,文文静静不说话,骨子里却很可爱。或者说,吃货都是可爱的。
北北一直跟哥哥说话,说的什么冬扬也听不清楚,周围实在太吵了。直到找到一张无人的桌子,三人才认认真真的面对面。“没想到你也挺能吃的。”祁景怀轻轻放下北北,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递给路冬扬。“啊···”冬扬接过那包纸,尴尬的笑着:“哈哈,是吗?”“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吃东西的样子蛮可爱的。”路冬扬脸上微微发烫,她看向祁景怀的眼睛,惶恐中确认了一下他话里的意味,只注意到他的眼眸,在暮色中是极明显的浅棕色,说不出温柔。
“你的眼睛真好看。”路冬扬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想到什么便说出了口。路冬扬不敢一直看着他的眼睛,瞄了一眼北北,见他只是低头苦干着那碗羊肉串,便学起他的模样。
祁景怀听见路冬扬这样夸他,虽然心里不好意思,但也坦然接受了她的赞美:“恩,眼睛美的人,心也是美的。”他耸了耸右肩,眉毛顽皮地跳动了一下,和之前的稳重温柔有些不同,这反差萌可逗乐了冬扬。两人在喧闹的人群中笑了起来,一句一句聊得欢畅。
若是将背景换成咖啡厅,这一幕倒像是两个青年在相亲。冬扬得知了祁景怀居然和自己是同一专业的,两人都在广告公司工作,不同的是,路冬扬只是一个小文案,而看起来稳重安静的祁景怀却是客户执行。写字楼里出来的都知道,这是一份多言的职业,对于EQ和AQ的要求是极高的,何况还是在客户猛如虎的广告业。
难道他私底下和工作时不一样吗?路冬扬十分疑惑。读本科的时候,班里最巧言善变的同学,到如今,也爬上了创意总监的位置,其他的都是没日没夜在修图,做着不讨好的工作,再不济的也转行了。毕业后,只有少数同学选择继续深造,冬扬也在内,哪想人生不按套路出牌,研二那年如若没有发生那件事,冬扬现在也应该拿到了毕业证,入了一家大企业了。这也就是冬扬不爱去参加同学会的原因,越是热闹的场面,就越充斥着人与人之间的攀比嫉妒,冬扬知道自己是容易受环境影响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便提前选择抽身而退。
祁景怀是哪种人呢?冬扬想起公司里那些为升职不择手段的同事,竟有点不想了解眼前这位了,未知的事物看起来都是美好的,走近了,就看透了。
离开时,冬扬注意到,祁景怀并没有吃什么东西,一份完整的菠萝饭就这么被他扔了。她看着自己手里刚买的烤串,觉得祁景怀可能是吃不惯菠萝饭的味道,便分出大半来递到他面前:“喏,给你吃吧。”北北在哥哥的怀里的动个不停,祁景怀给他擦着脸上的酱汁,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冬扬的慷慨。“没事儿,你自己吃吧,我一点儿都不饿。”祁景怀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将冬扬的手推了回去。
路冬扬心想:算了,他这种男孩子都比较挑剔,不爱吃地摊上的东西也是正常的。路冬扬想起高中的同桌,不禁把他和眼前这位联想起来。她不再想说话,继续啃起手中的肉。
回去时走的是另一条大道,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停止不动的两排车队,以及幢幢冷色调的大楼,冰冷的水泥在明晃晃的路灯下,更显寂寞。楼下是一排琳琅满目的商铺,晚下班的人群散开来站在路边,有的打着电话,怒气集结在夸张的表情里,像是在咆哮,有的木然地走着,步伐大的像在做广播体操,有的则是站在非机动车道上,伸手示意着每一辆可能是空车的的士。也有个别蓝领工作者,张着双腿弓着背,手肘撑在膝盖上,坐在路边的花坛,正快速的解决手中的盒饭,男女皆是如此。
他们是哪种人呢?那个边走边打电话的男人,满脸油光,体态臃肿,左边腋下夹着一个哑光的皮质的黑灰色公文包,怕是一个在与客户争辩的暴发户。那个拦车的长发女人,妆容精致,满身布艺针织,定是刚逛完街,准备回家吃他丈夫烧的饭菜了。至于那个匆匆忙忙在路边吃饭的大爷,一定是来找工作的,这么晚了还没回家,今日的劳苦怕是黄了······路冬扬脑海里正忘情的揣摩着他们的人生,徜徉在猜想未知的快乐里。
“姐姐!你和我们一起回家吧。”北北突然大声冒出一句话来,把冬扬吓的一哆嗦。
“你这小屁孩,说话吓着我了。”路冬扬捂着心口,语气夹着娇嗔。“是你太专注了,看个风景都这么入迷?”祁景怀偏过头来,竟有些嘲笑的意思。“入迷又怎么了?”路冬扬本是觉得祁景怀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可他好像并不懂得欣赏人心的风趣,这让冬扬有些失望。祁景怀以为冬扬看的入魔了,嘴角略尴尬的向上一扬,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没有谁像你一样,看风景的时候把脸贴玻璃上的。”
“嗯?······哦······”冬扬这才想起刚才的姿势有些怪怪的,竟把安全带拉到了最长,身体靠到了车门上,至于脸······玻璃挺冷的······“我是忘记带眼镜了才这样的。”冬扬也只好找个理由糊弄过去,祁景怀只是无奈的摇着头笑了笑,踩了一脚油门,便不说话了。路畅通了,大楼也不见了。
“姐姐,你跟我们回家吗?”北北毫无放弃的意思,硬是要等到冬扬答应他。“不了,姐姐也想回自己家等妈妈了。”路冬扬将身子转过来,说着和北北之间才懂的暗语,希望能搪塞住北北的执着。“哦,那好吧······可是,北北还想见你怎么办?”北北歪着脑袋,渴望的语气掺杂着不舍。冬扬扭着上半身,试图努力靠北北近些,用哈气的分贝说:“你忘了,我给你的卡片吗?你要藏好了。”北北人小鬼大,竟也鬼鬼祟祟的哈着腰,一只小手挡着脸,用同样的分贝回应着:“哦,我知道了。”两人傻乎乎的互动被祁景怀一览无余。
“你俩背着我说什么呢?”
“哈哈,就不告诉你!”北北俏皮地捂着脸颊,咯咯的偷笑着。路冬扬眨巴眨巴眼睛,朝北北比了个OK的手势,憋着笑转过身去。祁景怀吃了弟弟的闭门羹,看着冬扬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忍住了好奇心,不再追问。他想着,没事儿,北北回到家便会说的。
倏忽间,过了一个路口,车子转进了一条窄些的马路,钱越酒店四个字,亮得刺眼。
路冬扬看着酒店的招牌摇摇晃晃移到了眼前,车子不动了,便伸手开了门,准备下了车说再见。冬扬站在车外时,祁景怀也跟着下了车,他边开了后备箱,边和冬扬说:“你先等等。”冬扬定在那儿不动。北北也跟着跳下了车,跑过来牵冬扬的手。
祁景怀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袋子,快步走过来递给冬扬:“我做的流苏糕,这儿的特产,你带回去尝尝吧。”冬扬知道自己虽是他的恩人,但也宰过他一顿饭钱了,怎好意思再伸手要什么,只好一个劲儿的拒绝。奈何祁景怀执意要给她,北北也奶声奶气的劝着:“姐姐,你就拿去吧,我哥哥做的可好吃了。”冬扬看了看他手中的糕点,恍惚间好像闻见了一股香甜的味道,她的味蕾有些寂寞了。
“那······好吧,谢谢你们啦。”冬扬接过那袋糕点,面露难色,但心里在偷偷乐着,觉得今天赚到了。往昔听说一些新闻,孩子丢了再被找到时,家长总喜欢用钱来感谢对方,多么俗气,用美食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用金钱来兑换善意?这根本就不是平等的事。还好,祁景怀懂得路冬扬的心思,歪打正着。
告别的时候,北北像是要哭出来了,冬扬努力地安抚他 “有缘自会相见的,想我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吧。”冬扬趴在北北的耳边,轻声说道。北北抱着希冀,忍住了泪水,只用力的说了一个字:“好。”冬扬将他抱起,递给了一旁的祁景怀,一边挥手告别一边进了酒店。外头风大,门里却十分温热。冬扬捧着那袋子糕点,手和心都热乎乎的。
柳石真美啊,冬扬进了房间,累的瘫在床上。歇息了片刻,她将椅子拉到窗边,随手拿来了那袋流苏糕点,忍不住品起来。祁景怀长得不赖,人也是心灵手巧,糕点看起来晶莹剔透的,像是广式的冰皮月饼。不同的是,月饼长得圆圆扁扁,这糕点却被模子刻出了贝壳的模样,是扇形的。至于为什么叫流苏糕,冬扬猜测,贝壳糕并不好听,条条向外扩张的线条,就像是满族妇女爱佩戴的流苏头饰,亦或是中国结尾巴上的根根分明,这才改叫流苏糕。当然,也有可能是祁景怀自己琢磨出来的。
会做糕点的男孩子,应该没几个了吧?路冬扬将袋子放在腿上。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她享受生活的时刻了。
月儿甜美可人,月光洒在冬扬的脸上,照进了她的心里。味蕾,心里,都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