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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窃贼 ...

  •   钱稚言被砸了一脸的山茶,几片不牢靠的花瓣飒飒飞舞,落在发间,配着他莫名所以的神情,显得甚为狼狈。

      他半跪在桌下,身前是那只破旧的绣鞋,这样的姿态,卑微的不能再有。可他却觉得似在何时见过,不是前世就是来世,或者,是在很远很远的将来。

      隅安眸中蹿火,胸口剧烈地起伏,缓了半晌,方才冷冷道:“钱二郎君,奴婢不需要这些小恩小惠,小情小意。请收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我的绣鞋归还与我。”

      小丫头是个淡然如菊的性子,不以物喜,无事自扰。如今撕破平静的皮相,倒显得咄咄逼人的厉害。

      钱稚言静了片刻,撑着桌沿站直身子,眼中一片真诚:“我确实想为你做双新履,但不曾拿过你的绣鞋。”

      “呵”隅安双手环胸,笑得分外嘲讽:“除了锦衣玉食、游手好闲的二郎君,谁还有这个闲工夫偷拿我的绣鞋?前个儿取我的烂衣袍找绣娘缝了几朵银花,今个儿倒好,索性改拿我的鞋底儿了!”

      她声音又细又高,让人听着句句带刺。钱稚言皱起眉宇,渐渐蹿起火气:“天气还未回暖,你穿的破破烂烂四面透风,我岂能任你这般作践自己?”

      隅安被他急促的怒吼惊地一怔,她抖了抖湿漉漉的眼眸,略略不自然地别开脸颊:“奴婢无论是着风还是中风,与二郎君都无半分干系。”

      钱稚言沉了心,低声反问:“原来我做的这么多,换来的只是一句毫无干系。”

      她定了心神,眯着眼睛道:“不问自取是为贼。”

      过了半晌,不知谁轻呵一声,打破了久久的死寂。钱稚言敛起下颚,两颊的线条颇为锋利,他咬紧唇齿,慢慢地挤出一句:“你好大的胆子。”

      隅安忽得笑了,铃铃清脆如笛声。她伸手掩住丹唇小口,凤目睥睨,端得全是戏谑:“二郎君私拿物件,奴婢这么说有何不妥?”

      “莫说我没拿,就算是我拿的又如何?不值钱的绣鞋,我送你的胭脂可抵它五双有余!”

      钱稚言有些气急败坏,一拳打飞桌子上的砚台,手心手背滴滴答答的全是黑漆漆的墨汁。砚台不偏不倚地砸进脸盆,一记闷声,激起千层水花。

      隅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声吓得心尖一跳,她缓缓抬眉,只见对面儿立着的人红着脸喘着气,继而笑了:“二郎君可别再蒙奴婢了,你这哪是喜欢我?”

      隅安褪去看不出颜色的布鞋,伸手剥掉薄薄的罗袜,露出一对儿光洁的玉足。十个趾盖齐齐染着艳红的花汁,衬得脚背越发白皙,远远望去宛若盈盈清辉。正因如此,那两块紫青色的冻疮才显得尤为凸出,溃烂下的皮肉清晰可见,可怖的触目惊心。

      “这......”钱稚言如鲠在喉,艰难地望了一眼隅安。他半跪在地,拭了拭手心的污秽,小心翼翼地帮她穿上罗袜。

      他脸色一郁,“怎会受此委屈?究竟是谁欺辱了你!”

      修长的十指轻轻捧着小脚,举止细致,生怕弄疼似得体贴温柔。隅安任他摆弄,垂首一瞥,他散着青丝,头顶处生着一个小小的发旋儿。她伸出手指,方要触碰,却又受惊似得折回来。

      末了,她淡淡道:“做下人的,哪里没有几处口子。二郎君,奴婢担忧的唯有冷暖生死。所谓的风花雪月,奴婢从未奢望,即便涉足情爱,也绝不是您。”

      落在脚踝处的手指一滞,她合了合眼,有些淡淡的难过:“奴婢的一生注定是罗袜下的疮冻,只能上药,却不能涂抹您给我的胭脂。”

      胭脂虽好,却不能治愈,浸入皮骨,适得其反。

      她入钱府已有五个月,大宅院里盘根错节,人多眼杂,不由得提心吊胆,处处提防。幸而分在卉屏院做事,傅姨娘心慈,钱四姐天真,钱二郎难缠却也侠骨柔肠。傅姨娘不受宠爱,与世无争,院里的婢女随从不多,却是难得的清静。

      日子过的辛苦,却有个避风遮阳的小院子。

      更何况,她从未认命。只要攒够了盘缠与信赖,时机一到,她定要去建邺寻亲。

      钱二郎一介商贾庶子,她为奴,则高攀不起;她为公主,则嗤之蝼蚁。

      这样的身世,这样的境遇,他庇护不了当下,也许不起将来。

      “这有何难?”钱稚言把绣鞋合在她的脚上,堪堪起身,笑的舒朗灿烂。

      “你若觉得胭脂华而不实,那我便只做你一人的药引子。我会分担你全部的悲愁难过,分享你所有的欢乐喜悦。有我在,定不会舍得委屈你分毫。”

      他双目闪着光芒,像夜空中永不停歇的星子,灼眼的惹人流泪。隅安动了动唇,红着眼眶:“二郎君,说大话前是否应该搞清楚,我,喜不喜欢你。”

      说罢,她瞅了瞅自己的绣鞋,灰漆漆的鞋面横着几道黑黑的墨痕,细细瞅着,还带着几丝殷红。隅安瞥了一眼他微微滴血的左拳,犹豫片刻,终是离去。

      推开门的那一刹,微风拂面,她长舒一口气。

      她不是讨厌他,而是讨厌那些空洞的话。

      那些不会成真的漂亮话,说者心安,听者却是讽刺。

      才迈出二郎的屋子,隅安便被人拍了肩膀。来人瞅着她微微潮湿的眼睛,眸中滑过一丝玩味,继而温声道:“呦,这是怎的了,谁惹你不快了?”

      问话的正是与隅安同宿一屋的莺哥,生的细眉小眼,人也消瘦的紧,隐约能看见皮骨的影子。莺哥伺候主房里的傅姨娘,手脚干净,干活勤快,待人也热情。眼见是她,隅安扯了扯嘴角:“没怎的,眼睛里进东西了。”

      “你眼睛生的大,灰尘渣子最容易钻进去了。”莺哥又嘘寒问暖了几句,方才拍着脑门道:“哎呀,差点忘了,小灶上还坐着银耳羹呢。”

      隅安一听也急了:“怎这样不小心,万一炖糊了,刘嬷嬷定是要责骂的。”

      莺哥苦着一张脸,进退不得:“谁说不是,我出来透透气,谁知遇上了傅姨娘屋里的红霜。她让我把这个交给雁舞姨娘,这不是不得闲么,要不你帮我走一趟?”

      隅安这才瞧见她手里还端着个托盘,隐约能见红绸子下的匣子边角。想着大郎君屋里的雁舞近日又有了肚子,她不免了然道:“行,你去忙吧。”

      “哎”莺哥连连道谢,着急忙慌地往厨房去了。隅安莫名向后移了半步,望了一眼钱二郎紧闭的门窗,继而向怀秋院赶去。

      西房里,雁舞窝在美人榻上,身旁偎着七八个丫鬟正帮她按摩揉肩。她鬓间别着一支拇指粗的金簪,顶端上的珠花坠得满满当当,颇为繁杂。她合了合玫瑰红的披帛,引得手上的一串金镯叮当作响,她瞅了瞅日头,不咸不淡道:“大爷呢?怎么还没请来。”

      正在捏肩的侍婢含笑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大郎君满口应下,只怕现在正在路上呢。”

      雁舞细眉一挑,轻轻抚着尚且平坦的肚子,满目得色:“也是,我本就生了姐儿,又有了这个小东西,大爷只怕在乎的紧呢。”

      婢女着意恭维:“原先西房也是大郎君最常来的,如今姨娘肚子里有了哥儿,大郎君可不天天来了。”

      雁舞最盼的便是得子,这丫鬟一口一声“哥儿”,听得她心花怒放,抬手便赏了婢女一枚银簪子。一会儿的功夫,小厮进来通传,卉屏院遣人来了。

      卉屏院堪称冷宅,与怀秋院素无交情,现在过来,定是赶着送礼的。雁舞一下子来了精神,忙道:“快请进来。”

      抬眼的功夫,隅安已走进房帷,瞧一女子穿戴富贵的躺在塌上,便屈膝施礼道:“姨娘,奴婢是卉屏院的,傅姨娘听闻您有了身孕,特此备下了贺礼,还请您亲览一二。”

      “哎呀,傅姨娘有心了,娟儿,快快接过来。”雁舞早已急不可耐,喜笑颜颜地盯着红绸子,灼灼的目光几乎要将里头的东西看穿。

      接过木匣子,雁舞用手掂量片刻,才恋恋不舍地放到一旁。她本想直接打开,又因隅安站在这儿,上赶着倒显得自己贪财,便抬手让娟儿带她到偏厅吃茶。

      隅安屈膝谢恩,再抬头,与雁舞正巧四目相对。

      好生俊俏的丫头!雁舞在心中嘀咕一声,继而细细打量着隅安。舒展的远山眉,一对儿淡然若之的杏目,高挺小巧的鼻尖,饱满的丹唇小口。五官样样精致,样样出挑,凑在一起宛若日月光辉。

      饶是最简单的旧布衣衫,也遮掩不住她周身的矜贵娇美。雁舞心尖泛酸,脸庞一阵红白不接。这张令女子都挪不开眼的狐媚脸,让男人瞧着可还了得?

      隅安倒不清楚她的想法,随着娟儿便要出门吃茶。方巧有一小厮匆匆进门,喜道:“姨娘快去准备准备吧,大郎君朝咱这边来了,即刻就到!”

      “什么?”雁舞猛地站起身来,神色复杂。

      大郎君一贯是个见了美人迈不开腿的,如今自个儿怀着身子,大郎君不喜大奶奶,又厌了院里的姨娘们,正四处搜罗着通房丫头。卉屏院的丫鬟生的这样端正,现在出门刚好能与大郎君撞见。他若不生出些花花肠子,雁舞自己都不相信。

      雁舞指着隅安,慌慌张张道:“你先别急着走。”见这丫头纳闷地望着自己,她讪讪道:“我有枚翡翠簪子落在内帏里了,你去帮我取一下。”

      隅安诧异极了,却仍是一一应了她的指示,随着嬷嬷穿过层层的纱幔帷帐。

      这嬷嬷待在雁舞身边已有个一年半载,早已参透了主子的心思,她捂着肚子,脸色煞白道:“哎呦,肚子怎疼的这般利害。我先去入个茅厕,姑娘你可别乱走,定在这儿等我。”

      隅安乖觉点头,目送嬷嬷离去。

      这厢,钱稚宁正背手进屋,雁舞朝内帷望了几眼,连忙换上笑脸庞,喜盈盈地迎了上去:“大爷,您可算来了,妾身和肚子里的孩子眼睛都要望穿了。”

      钱稚宁一把揽过雁舞,轻轻护着她的腹部,调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好好与我说说,是不是想大郎了?”

      雁舞娇声一嗔,粉拳轻捶钱稚宁的胸膛:“妾身想您想的心肝儿都碎了,还算您怜惜疼爱,舍得过来坐坐。”

      钱稚宁低笑一声,含住美人粉嫩的耳垂,轻轻地呢喃道:“你是想我,还是想让我好好的疼爱你。”

      “大爷。”雁舞红着双颊,娇娇靠在他的胸前,她眸中含水,愈发的娇媚惹人怜。

      两人浓情惬意了半晌,钱大郎有些腹饿,正准备着人备菜,内帷便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吵嚷声:“你个小娼妇,在自个儿院里偷还不作数,竟偷到怀秋院里了!什么?你还嘴硬,我乌烟瘴气的事情见的多了,你这些小把戏根本躲不过我的眼睛!”

      “怎么回事?”钱大郎被这泼妇骂街般的声响搅得颇为不快,目光触及雁舞的小腹,他冷喝道:“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西房造次,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一位四五十岁的嬷嬷从内帷半爬半跪地跌在二人面前,她掩着半张泪脸,指着身后的小丫头道:“还请大郎君与姨娘为小人做主啊!”

      钱稚宁顺着她的手指向后一望,只见一粉衣小娘面色冰霜,不卑不亢地立在一旁。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开口道:“这不是傅姨娘房里的丫头吗?怎跑这里来了。”

      雁舞见钱大郎早就知晓了隅安,不免心中一跳,她讪讪答道:“傅姨娘差她过来贺礼,我正巧落了个东西,便让她进屋去拿了。”

      钱稚宁“唔”了一声,对着隅安上下扫了几轮,方才淡淡道:“既然如此,怎会吵起来?我方才还听到什么偷啊抢啊的,究竟所为何故?”

      嬷嬷颤巍巍地磕了个响头,瞥了一眼雁舞,方才恭敬道:“奴婢怕姑娘找不到东西,便随她一道进去。也怪小的不争气,才进门便想入厕,只好让她在原地候着。等奴婢回来,哪还有人影子!小的赶紧去寻,便见她鬼鬼祟祟的东翻西找,手里还拿着玉镯子呢!”

      雁舞转了转眼睛,不分青红皂白地骂道:“猪油蒙了心的东西,早知你是个手脚不干净的,我还让你拿什么翡翠簪子?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掌嘴!”

      “且慢。”钱稚宁晃晃悠悠地笑着,几个月不见,这丫头倒是越发国色天香了。“光听这婆子的只言片语,就匆匆给人定罪,这怕是不好吧。”

      “你,说说看。”钱稚言朝隅安努了努嘴,直勾勾的眼神不加任何的掩饰。

      隅安向前行了几步,缓缓屈膝,声色冷静如霜:“嬷嬷说的不假,她确实与奴婢一同进屋。只是她假托入厕之名,实则偷拿小几上的玉镯,刚巧被听见动静的奴婢瞧见,故此演了一出偷梁换柱。”

      嬷嬷捶地大哭,插着粗壮的腰身,哭天喊地:“你这个颠倒是非的小赤佬,在主子面前搬弄起是非来了,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拿的?”

      隅安冷冷道:“你又有何证据?”

      嬷嬷被噎住话语,她转了转眼睛,忽而大声嚷道:“谁说我没有证据!内帷的丫头具是我的证人,她们都可证明窃贼实为何人!”

      这嬷嬷为雁舞身边的老嬷嬷了,只要是她开口,西房上下还有何人不从?

      隅安冷哼一声,嗤笑道:“您在这里一言九鼎,除了郎君与姨娘,只怕没人敢忤逆您的意思。这真是糊弄三岁孩童呢。”

      嬷嬷本就心虚,对方镇定自若的神态彻底激怒了她的怒火,她抖了抖皱巴巴的皮相,疾声骂道:“北地的小侉子,妖妖调调的狐媚东西,你也配在这里乱声嚷嚷?北边出了个侍奉胡人的羊皇后,风流作媚,你可倒是独得真传,果真贱种都如出一辙!”

      隅安愣了愣,脸色煞白:“你在胡说些什么?”

      嬷嬷见她难得的变了颜色,得意地抬高音调:“北方的侉娘们从上至下没有一个好玩意儿,都是狐媚妖人的贱种!”

      “你个滚刀肉的!我要把你砍了!”隅安何事都能容忍,唯有母后是她一生的疤痕,别人碰不得、揭不得,若要冒犯,唯有加倍、数倍、千倍的奉还。

      只见隅安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扯起嬷嬷的头发,脑袋一顶,这老太太便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这嬷嬷也是个不好惹的,抱着隅安的裙裾,狠狠地就是一歪,抡起有力的手臂朝她白皙的脸颊就是两声响亮的巴掌。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连钱稚宁都傻站在一旁,愣是憋不出一句话。

      “你他娘的怕是想死了!”暴虐的嗓音穿堂而过,白色身影疾步跃进,一把踢开欺压而上的老嬷嬷。

      只见他护着身侧的小娘,冷冷扫着室内的全部人等:“帐记在我头上,人我就先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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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窃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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