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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绣鞋 ...

  •   从凤鸣山回府已经入夜,偏门只有傅柳荟带着大丫鬟焦急忙慌地盼着。

      府中走失了郎君娘子,不管嫡庶,总归是亲生的骨肉。只要禀明,钱老爷定会派人搜寻。偏生傅姨娘是个性子极软的,极少与外院走动,思忖半晌仍是没下定求老爷作主的心。

      再者,二郎四姐儿顽劣,放府晚归也不是一两次的事。去年动静闹大了,被王姨娘攥住话柄一举告到了钱老爷处,可怜钱稚言的屁股,自是被抽了几记大红花。傅柳荟想起儿子刚能下地,遂打消了禀明老爷的念头,忙打发几个小厮去市坊寻找,自个儿除了傻等也没了别的主意。

      正月风头正盛,她裹紧衣衫,头顶处是明晃晃的花灯。

      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圆夜,她随着兄长到钱府领银,被醉酒而归的钱老爷一眼相中。没有轿撵,也无喜帕,被拽上骏马就是一生。

      忽而,马蹄声起,像极了那日那人那时。傅柳荟甩开旧事,匆匆赶下台阶,只见三人归来,总算落下心里的惦念。

      钱汐睡得昏昏沉沉,这厢正被隅安低声唤着。傅柳荟接过钱汐,拂了拂她沾着风尘的小脸,心疼道:“姨娘的小祖宗,怎跟你二哥胡闹到一起了,耍到夜半,也不怕小鬼出来吓唬你。”

      钱汐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连连嚷困。傅柳荟见状,忙让隅安与大丫鬟扶她进府,转头便向钱稚言怒喝道:“四姐儿还小,做兄长的也不教好,尽带她瞎逛。若是出了事,不光老爷打你,我抢在前头也要先把你撕了!”

      傅柳荟虽然动了怒,但她素来菩萨心肠,字里行间也无震慑的气势。钱稚言又是个胆肥儿,虽然心里无碍,仍给全了母亲面子,陪着笑脸认了几番怂。

      钱稚言顶着二皮脸再三作保,眼见傅柳荟气消了,他紧随着隅安的身影,仓忙入府。那瓶玫瑰蜜膏是他咬着银牙买下的,好话软话都说尽了,这小丫头就是不下套,淡淡道声谢,就把东西还了回来。

      可她分明是很喜欢的。

      钱稚言攥紧左拳,右手则扯着衣摆直至指骨泛白。他加快步伐,眼瞧着隅安就要扶着钱汐入屋,他大声一嚷,还未等隅安回眸,肩头便受了傅柳荟轻轻一拍。

      “这么大声作甚,存心想搅了你四妹妹回眠不成?”傅柳荟拧眉一喝,声色喑哑,熬久的双目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见娘亲辛苦操劳,钱稚言心生愧疚,渐渐放低音色,温声细语道:“也没什么,只是赶的乏了,想让施隅放桶热水。”

      傅柳荟拈帕打了声哈欠,嗯了一声,向自个儿房里走去。过了片刻,她顿足侧目,眼波平静:“二郎,过了年你已十六,施隅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了。这个年岁,该撇清什么,该做什么,不用姨娘多说你自个儿也会掂量。”

      钱稚言怔在原地,方想说些什么,却被傅柳荟轻轻打断:“天色不早了,我也乏了,二郎早些歇着吧。”

      湖蓝色裙裾微微一扬,傅柳荟合了合眼睛,信步走上台阶。再回头,上元花灯相互辉映,在天地间投上一层明亮如赤的红。树影密密宛若层层霞光,偶有飞蛾经过,轻翅染色,大有扑火灭亡之势。

      “孽缘。”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上元节后,钱稚言在卉屏院里很少遇见隅安。

      就算得幸遇见,她也只是屈膝施礼,转眼匆匆擦肩而过,不留半分说话的间隙。若是钱稚言找她做事,隅安便淡淡地应允,事无巨细后便是恰到好处地尊卑有别。

      钱稚言觉得自己表明的很是露骨,只要不是个傻子应该都能明了他的心思。

      显然,隅安不是傻子。

      钱稚言千思万想,仍得不出什么所以然,只好蹲在怀秋院求见钱大郎。

      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候了一个时辰,钱稚言所求的风月先生还未归家。丫头白着脸第七次给他添茶时,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砸吵声。

      只听一女子尖酸道:“你是不是个东西?我刚刚小产,你就去那些腌臜地儿寻欢作乐。若不是我在门前盯着,你是不是又要去那个贱人窝?”

      “自个儿肚皮不争气,怨得着别人?”

      大房本就是一对怨偶,钱稚宁又多吃了几杯酒,如今火气蹭蹭地暴涨:“我去雁舞那里又如何,好歹她的肚子里还爬出过小娘,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又是一阵扯衣服摔玉佩,紧接着便是抽抽搭搭地涕泣声:“我是你明媒正娶的钱府大奶奶,雁舞不过是个爬床的下贱丫头,生下个没把的,得你高看一眼,抬了姨娘。我也怀过大郎的孩儿,若是没个意外,保不齐就是个哥儿,他是你的嫡子,也是府中的嫡孙!。”

      “一团死了的东西,整日挂在嘴边絮叨,你不烦,我还嫌烦的紧。你若再厮闹利害,小心我禀了父亲,把你休了!”钱稚宁愈发烦躁,抡起胳膊就朝张氏的脸颊重打一记,不顾身后的哭闹撒泼,抬腿就朝雁舞房中走去。

      “你若敢踏进一步,我就把那个天杀的小娼妇砍了!左不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张冬绫何曾怕过谁?”张氏指着钱大郎大骂,右手握着不知从何处寻的长剑,喉咙里瘪着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钱稚宁酒醒了大半,嘴上又连骂了几句混账娘们,心里愈发没底。

      张冬绫之父乃吴兴郡丞,虽只是个六品官,做的却是朝廷的差事。钱家虽然资产丰厚,富甲一方,说到底也只是商贾行流,处处还要倚仗着官家。

      连钱老爷都要给儿媳妇几分薄面,事情闹大了,合离不成,挨刀子的还是钱大郎自己。

      钱稚宁正想着如何收场,偏厅着急忙慌地走出一个人,温声劝道:“大嫂息怒,这着实是一场误会。小弟有一事相求,大哥特此让我在偏厅候着。正巧,大哥刚朝偏厅去,就被您瞧见了。如此算来还是稚言的不是。”

      偏厅就在雁舞的房后,这样说来倒不牵强。钱稚宁这才想起还有个二弟在偏厅等着,刚才光顾着与这凶婆娘吵,竟把这茬忘了。

      他心下了然,做出一副受气样,广袖一挥,扯着钱稚言就朝偏厅赶:“二弟,这怎能怪你?要怪就怪我没有把偏厅隔开,白被泼了一身黑脏水,这娘们家的真是不惜的搭理。”

      张冬绫本还有些狐疑,但见钱稚言眸珠黑寂,一脸真挚无害,二郎素来又与大郎无甚交情,也无包庇纵容的由头。

      她背手收起长剑,扯出一抹温声笑语:“二郎一贯是个直肠子,既然连你都这样讲,只怕真是我误会了。还傻站着作甚,快随你大哥去偏厅吧。”

      钱稚言点头一别,紧随着兄长进屋。雕花木门一合,隔开了方才的喧嚣风雨。

      “真没瞧出二弟还是个能言善辩的。”钱稚宁招呼庶弟落座,捧着茶盏猛地吸了一口。刚才他嚷的声响太大,这会儿嗓子火辣辣地疼,匆匆喝完,又让丫头添上一杯。

      兄弟俩并不亲近,却也没什生分,钱稚言扯扯嘴角:“二郎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怀秋院的下人个个都是模样出挑的,一群好颜色的侍婢近身伺候着,钱稚宁瞅着心情好,一不留神收做通房丫头也是个美事。正月的天气,奉茶的小丫鬟一袭薄纱石榴襦裙,外衬水粉披帛,扭着纤细腰,摆着软骨身,只差坐进钱大郎怀中了。

      钱稚宁把玩着小丫鬟的素素玉手,久久不愿放开。这小娘娇笑一声朝钱稚言努努嘴,抽出十指施施退去,留下一室胭脂香。

      见庶弟面露尴尬,钱大郎冷咳一声,正色道:“你找我何事?”

      钱家大郎的风流债数也数不清楚,钱稚言见他如此不着调,犹豫再三方才开口道:“嗯......不是我的事,是一位友人,托我请教大哥一二。”

      支支吾吾的说了半晌,钱稚宁不耐烦地打断道:“我已听明白了,左不过就是你那个友人被心尖人拒绝了,有甚么好纠结的。”

      虽然这个念头已在脑海里回旋千百遍,但钱稚言仍是相信自己的美仪容,遂不甘心地问道:“就没有其余可能了吗?”

      “人家都不理不睬了,还能有什么?”钱稚宁转了一圈眼珠,单手扣着杯盖,“要不然便是这小娘欲情故纵,想让他对自己更好罢了。你那位兄台样貌如何,若是生的丑陋,那便是前者了。”

      “别的不敢说,唯有相貌是一等一的俊朗。”钱稚言笑的一脸顿悟。

      这几天,隅安总是会收到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儿。有时是一方放在枕前的丝帕,有时则是小几上突然多了一盒上等的胭脂。

      再后来,卉屏院的家生子总是莫名地热情,本该是隅安看炉煎药的活计,旁人却早已笑盈盈地抢了先;衣襟上染了灰尘,还未来及浆洗,她却发现襦裙已经湿哒哒地晾在绳上晒日头。

      她婉拒所有的殷勤,收起所有的物件。她收不起这些所谓的好意,却又不能找钱稚言说个清楚。

      她是奴,他是主。既然他一时兴起,那就等他兴致冷淡,自行断了这段荒唐时光。

      北方还刮着漫天的朔风,江南已是一片初春的气息。雏鸟啼啾,阳光正好,隅安坐在绣墩上飞针穿线地绣着花鞋。

      眼前的窗子被人轻轻敲了几下,她起身推开,只见傅柳荟身旁的刘嬷嬷含笑道:“施隅姑娘,姨娘请你过去一趟呢。”

      “嬷嬷稍等片刻,我此刻就去。”隅安把半成的绣鞋撂在筐里,拭了拭手,随着门外的人匆匆离开。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隅安领了山楂糕回来。把糕点摆盘在小几上,又烹了一壶花果茶,她才重新拿起搁在窗前的篮筐。只不过,哪还有这花鞋的影子?隅安把篮子翻个底朝天,又问了钱汐身边的几个大丫鬟,人人都说不知。

      真是奇怪的很,她的针线活计虽然不差,却因为不常做,针脚总是不平。别人不嫌弃就算烧高香了,哪至于到偷窃的程度。隅安有些闷闷,这履虽不及主子们消受的好,却也是不错的布料,这样丢了委实可惜。

      隅安身子修长,穿鞋废料,府中发的布鞋又小又薄,一个冬天下来,双脚生生的冻了一对儿疮。傅柳荟心慈,见她走路有碍,特赏她布匹做鞋。她望了望脚上已然开线的布鞋,泪水在眼眶中打着回旋的转儿。

      细口瓶里不知何时插上了一簇点雪山茶,花瓣上还滴着鲜颖的露,宛若白玉玲珑。手背上落了一颗泪,隅安咬了咬红唇,徒手薅起山茶根茎,径直向钱二郎房里走去。

      小厮瞧见来人,忙热络地唤着“姐姐”,点头哈腰地请她进去。

      钱稚言刚下学归家,正捧着腮帮子,绞尽脑汁地写着文章。他甚不专心,写着写着,隅安的一颦一笑突然在他的眼前缓缓铺展开来。

      钱稚言嘴角带笑,全然不知毛笔已在侧脸上划出几道粗黑的印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他右手一颤,软毫“扑通”两声滚落在地。他俯身去捡,却被一只破旧的粉灰绣鞋挡住了去处。

      他抬眉一望,只见隅安眉目凌厉,丹唇上扬,虽不作声却有着令人生惧的威仪。她冷喝一声,把手中折成一半的山茶朝他身上一扔,怒道:“好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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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绣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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