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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曹统 ...

  •   黛色的夜幕下,舞龙刚刚结束,独留戏班子褪服去妆。

      方才的喧嚣不过是茶间游神,人影婆娑散尽,满地的瓜皮果物似是繁华唯一的凭证。隅安回首一瞥,阁楼上的阑干依旧朱红欲滴。原来,站在楼脚看云端是这样的意味。

      挥金打赏,走马观花,观舞狮,逛市坊,这些话本子上出现的快意乐事,她总算眼见一遭。隅安明白,她今日所消受的全凭钱汐所赐。以她微薄的例银,买一盒胭脂都要束手束脚,更别提在肴淮居包个雅座了。

      街边挂着数不清的纸灯,如炽如火,应接不暇的光芒晃眼到流泪。

      身在异乡为异客,何处是吾乡?何处有所依?

      恰逢年关,仍是一人。

      隅安回神拭泪,紧随钱汐身后。钱稚言顺着她的视角遥遥望去,空寂的阁廊横着三把木椅,冬风吹拂卷帘,颇为萧索。

      莫非她舍不得苏祺?钱稚言抿紧嘴角,心底一阵翻涌。自己忍着伤,巴巴地过来寻她,却连一个笑脸都不曾换得。那小子又凭甚得她高看一眼!

      钱稚言越想越恼,大步走到二人面前。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目光如火如荼:“四妹,你不是想去放天灯吗?二哥圆你这个愿,我们此刻就走。”

      “真的?”钱汐咧起肉乎的唇瓣,兴奋地转了一圈。她瞥了瞥钱稚言并不和善的眼神,笑容渐失,讪讪道:“二哥可别诓我,都这个时辰了,再出去耍一圈,姨娘定是要责罚的。”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放盏天灯又有谁说得?”钱稚言望着垂眉不言的隅安,声音负气似的冷淡:“你想去吗?”

      他神色不耐,双目最深处却又藏着一丝希冀,仿若前街小巷最亮的灯。

      隅安错开眼睛,心跳似鼓,有些慌乱道:“奴婢无甚想法,全听四娘子的。”

      钱稚言冷呵一声,转头望向钱汐,还未张口,那丫头便故作矜持道:“二哥难得邀请,小妹自会给面,只是这天灯的钱......”她吞了吞口水,满脸堆笑地望着兄长,甚是狗腿。

      钱稚言扶额叹道:“我出。”

      “我去我去!”钱汐笑嘻嘻地窜到二人中间,左手挽着二郎,右手挽着隅安,好不愉快。她弯弯的眉眼下生着一对儿泪痣,如今瞧着,格外鲜活。

      冬风吹起,华灯映着满地霜,三人走到街尾,卖灯的摊子依然支着。红绸布上摆放着各式物件,造型迥异,模样精巧。钱汐拿着小猴提灯又抓起荷花水灯,怎么瞧怎么欢喜,简直爱不释手。

      钱稚言倚着墙垣,冷冷提醒:“我们放的是天灯,你拿水里的玩意儿作甚?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只许你一样,其余的你自个儿掏钱。”

      钱汐听他一言,颇感扫兴地放下水灯。她也不气恼,兴致勃勃地拿起一盏绘着雪白绵兔的天灯。钱汐窥着兄长飘忽不定的神色,暗自一笑,随即正色道:“二哥我选好了。”

      “成,你去问价吧。”钱稚言的目光紧锁远处,从腰间掏出荷袋,随意地丢给钱汐。

      钱汐哎了一声,眉开眼笑地跑去结钱。

      “你把我的银子藏哪去了!”钱稚言颤巍巍地撑着荷袋,不可置信地望向钱汐。他好不容易攒的除岁钱,竟一下子被她花了小半,怎让他不恼?

      不由多想,他一把夺过钱汐手中的天灯,戾声嚷道:“这破灯难不成是金子做的?三盏灯花了老子这么多钱!”

      钱汐见他鼻子都气歪了,忙陪着笑脸:“二哥......它还真镶了金.......”

      钱稚言猛呛一口冷风,黑着俊脸,三下两除便把外头的红纸扯开。暖橘色的纸面缥缈轻薄,面上绘着的小兔娇憨可爱,两条长软的耳朵上贴着闪闪的碎金,当真华美。

      “又不是买衣裳!左不过一盏天灯,生上火就飞走的玩意儿,要这般奢华作甚?”钱稚言捂着胸口,愤愤地翻着白眼,长手一伸就要拽着钱汐暴揍一顿。

      钱汐哪肯落入二郎之手,眼见隅安从胭脂铺子走出,忙提着裙裾三步躲在她的身后。钱汐把头埋在隅安的腰际,可怜兮兮道:“施隅姐姐救我。”

      隅安瞧着兄妹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心下了然。她侧身揉了揉钱汐毛茸茸的头发,对钱稚言笑道:“二郎君,您的伤还未好清,不如先把怒气攒着,等伤好了,再算账也不迟。”

      小娘笑容浅浅,一身绯衣,恰似桃花笑春风。钱稚言怔怔一望,耳根发烫,不自在地别开脸颊:“那我便宽容一次,等老子修养好了,朝她屁股就是一脚!”

      钱汐又要还嘴,隅安忙拽紧小人衣袖,示意地摇头三下。钱四娘也知见好就收,大摇大摆地走在前方开道。过了一会儿,她回眸转身,只见隅安不动声色地跟在身后,皱眉纳闷道:“二哥呢?”

      隅安朝胭脂铺子轻斜一眼。

      钱汐冷嗤道:“难怪他一阵神神叨叨,原来是要给别人献殷勤。”

      隅安不便掺和钱氏兄妹的恩怨,只附和地笑了笑,不做声响。向前行了片刻,她顿步回望,只见郎君信步走来,白衣诀诀,比山间融雪还要清澈万分。

      有匪君子,爽朗清举,世无其二。

      夜深无星,出了城郭,郊外的山翠松针格外苍劲。行马的叫喝声惊扰一片鸟雀,铁蹄踏过融雪,发出噗通的水渍声。三人共乘两驾,白马行路蹒跚,棕马双蹄稳健,一前一后,纵横山谷。

      小郎君白衣白马,宛若圣笔画卷。只是他的马术委实糟糕,身下的畜生暴躁地左扭右扭,他奈何不得,只好抱紧身前之人,以防不测。

      钱汐靠在兄长宽大的怀中,紧张地咂嘴,她绷紧神经,欲哭无泪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坐施隅姐姐的马。二哥你可悠着点,千万别把我甩出去。”

      “你费什么话!”钱稚言骑术不精,在城内耍几圈还算游刃有余,到了荆棘重重的凤鸣山,他自个儿也是没底。钱汐的聒噪声惹人心烦,钱稚言狠抽一记鞭子,响脆的音色果真震得小妹缩了缩脖子。

      钱稚言勾起嘴角,还未得意几何,身下的烈马竟突然暴虐起来。畜生放开四蹄,踩着吱吱呀呀的落叶,疾步向丛林窜去。朔风呼啸而过,短小的树枝迎面一盖,竟在他的脸颊划下一片殷红。

      他顾不及脸上的血渍,大声喝道:“四妹!拽近缰绳,抱紧马脖子!”

      钱汐光顾着大哭哪听得见他的嘱托,钱稚言一筹莫展,只好覆在小妹身上,替她遮挡碎石飞沙。

      悠扬的哨声缓缓吹来,似风似水,又似尘世间万物的低吟。烈马仰天嘶吼,渐渐缓清了神志,调转铁蹄,折返至九曲回肠的山路。

      钱稚言连连吐气,虚扶着钱汐瘦窄的双肩,温声安慰。拨开层层树林,便可见青石小径。绯衣女子稳坐骏马之上,大指轻触中指挽做莲花状,二指轻放舌尖,抿唇一吹,音色泠然。

      身下的白马乖巧停足,钱稚言拽近缰绳,虚汗漱漱而下。钱汐抖着软塌塌的腿肚,颤颤下马,哭的寸断肝肠。隅安温声抚慰,三言两语,便将小丫头逗得破涕为笑。

      隅安飞眉红唇,鲜衣怒马,颇有几分飒飒英气。她笑的云淡风轻,仿若天大的困事,都不足以让她记挂于心。

      一个卖生子,精通诗墨,工笔有力,连骑术都是一等一的出挑。钱稚言从未了解她的过往,但他却相信,前世,施隅决计是他不能仰望的天神仙子。这般光芒万丈,不食烟火,除了仙人,还能有何?

      可今世,她是他身边的小丫鬟,他欺她骂她不过是想换她一个垂眸,他担之念之不过只愿望她一声安好。

      他此刻才懂得,这种挠人做痒的感觉,叫做喜欢。

      由心生喜,由喜生欢。

      遇见你,我心里欣喜,盼你眉角欢愉。

      行至山顶,万籁俱寂。

      柴堆烧的噼啪作响,火星跳跃闪烁,红橘渐变的暖光让人心生温暖。隅安坐在火堆旁,双手合十,不断摩擦着僵硬的指骨。

      隅安最为骄傲的便是生了一双妙手,肤色白皙有余,纤细却不柴骨,圆润却不宽厚。她年少养尊处优,未曾做过什么重活,又因保养得宜,这双手显得越发娇贵。

      一朝为奴,傅柳荟虽是亲和,但她分内的事谁也替代不了。煮水奉茶,清扫折被,这些细小繁琐的活计日复一日,从未交替。钱府的冬衣虽然规整,布衣薄袍却耐不住寒风习习。隅安的十指久经冰水浸泡,已然一片青红,落雪下雨时疼痒难忍。

      她想起胭脂铺里那盒香喷喷的玫瑰蜜膏,金色的质地,涂在指缝柔和的宛若时光。

      二十枚五铢钱,半个月的例银。

      捂住手背上的青疮,暗暗把它放回原处。她自我安慰道,哪需要这样好的蜜膏,自己缝个棉罩护在手上,同样暖和舒适。

      钱汐的惊呼声让她回过神来。杂草空地上两盏天灯已经折好,剩下的那盏则被钱稚言踩在脚下,灯骨瞬间断个粉碎。

      钱稚言连忙抬脚,蹲身拼了半晌,尴尬地望着钱汐:“已经修不成了。”

      “这可如何是好?”钱汐撇了撇嘴,眼泪珠都快落了下来。三人三灯,坏了一个,定要委屈一人。

      钱稚言拍了拍掌心上的灰尘,摆袖起身,他捏着钱汐沮丧的脸颊,乐道:“难得见你这幅丧气样,你放心好了,你想要的,二哥定不会委屈分毫。”

      隅安为羊后独女,五位异母皇姐在她诞前就已出宫远嫁,从未受过手足之情。

      瞧着钱氏兄妹吵吵闹闹的模样,隅安羡慕是真,谦让也是真:“十五佳节,郎君娘子身份贵重,理应求福添灯,盼一年平安顺遂。奴婢人低微贱,站在一旁替二位祈愿,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你替我求福添灯,盼一年平安顺遂。”钱稚言合眼一笑,再抬眸,目光溶溶似是床前白月光:“既然有心,不妨在天灯上写下吧,等到烛火燃尽,烈纸为烟,你的期盼也会感念上苍,一切如愿。”

      也许怪夜风太急,也许怪天灯太华美,也许怪他笑的意外合人心。

      隅安点头,第一次顺从他的心思。

      钱汐用手沾着口脂膏,在四面纸灯上写着“肴淮居的四鲜桂鱼”,“霁亭斋的山楂酥糕”,“姨娘的葫芦鸡蛋饺子”,“建邺八仙楼所有的吃食”。她素手一扬,冬风刮乱灯盏,冉冉升起。

      钱汐回眸一瞧,见二人依旧闷头写着,她便鬼精鬼精地跑到身侧观摩。

      隅安伸着红肿的手指,细细写着“愿二郎君、四娘子身体康健,顺遂如意。”

      字迹不复执笔时隽秀,却另有一番柔美。钱汐瞅见隅安替自己许愿,心生欢喜,再跑到钱稚言身边,她纳闷道:“二哥,施隅都写好了,你怎还未提笔?”

      钱汐眸中一动,掏出口脂:“二哥怕是没东西写字儿,这个借你。”

      钱稚言嗤笑一声,朗声道:“大丈夫怎会用搽嘴唇的玩意儿许愿,真是白白糟蹋了心意。”

      他咬破指腹,在纸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几个字。还未等钱汐看得分明,他便点燃油灯,迎着晚风,纸灯霎时脱手。

      奶白色的灯罩晕着明黄的光泽,摇摇曳曳,最终化为夜空中的星子,不知所归何处。

      谁也不知他的秘密。他不想,却又想让她明白。

      只能寄托冬风,把他的愿望吹到最高最高,让神明垂怜再三。

      钱汐追着天灯傻乐,等距离稍远,钱稚言方才漫不经心道:“离开肴淮居时,你为甚要哭。”

      隅安显然没料到有人瞧见自己的窘迫,她怔愣片刻,缓缓道:“十五佳节,众生皆有旁人陪伴,唯有奴婢茕茕孑立,故此伤感罢了。”

      她并非在意苏祺。钱稚言舒了心肠,本该开心,却被她怅然的语气弄得更加低落。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粉色小瓶,柔声道:“你并非一人,你的影子后,有我。”

      玫瑰蜜膏,她的舍不得竟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隅安抽了抽鼻子,眼眶微红。空中月色朦胧不及她的心海,一片碧波。

      不远处,拂叶声稀疏滑过,紫衣郎君朝树上倚着的某人高声抱怨:“我不过小解片刻,一扭头你怎就跑到树上来了。”

      那郎君怡然自得地换了个姿势,枕臂望天。他扭开酒囊,一饮而就:“天灯在天,人若想看的清楚,便只有朝天上爬了。”

      紫衣郎君知晓友人脾气,不再深究。他抬头望天,只见两盏明灯依依曳曳,明亮动人。他耸耸肩,笑道:“小孩子玩闹的物什,也只有你喜欢看了。”

      那郎君也不气恼,轻呵一声,从枝头跃跃而下。他一身鹅黄锦袍,外披银辉狐毛大氅,颜色颇为女气,穿在身上却无半分不适,反倒有着说不出的风流俊朗。

      他摆弄着指环,灿然一笑:“灯好看,重要的却是放灯的人好看。”

      紫衣郎君摇了摇脑袋,颇为惊诧地望着他,半晌才憋出一句:“从树上能瞧见?”

      他挑眉一笑,不言不语,恰似迎春与月影。

      紫衣郎君抱着树干,手脚并用地爬上枝头。他颤巍巍地望了一眼友人,顺着他的目光向苍翠南侧去。

      其实他们只有一排苍松的间隔,近的能瞧得见彼此的眉眼。

      紫衣郎君慢慢爬下高树,正正凌乱的衣襟,一通揶揄:“果真不虚,能被曹兄夸赞的小娘,平生当属头一遭。”

      曹统笑的清风霁月,指环在他的掌下转地愈发的快:“吴兴郡公嫡长子,是否要帮曹某查个清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曹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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