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蛸螳蜻

5、第 5 章

　　革命的胜利，在激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没有靠近，但也没有走远。A区仍然在它原来的位置，我甚至怀疑，A区的人们，是否知道脚下有战争，不，只是抗争，无谓的，抗争。就好像一群鲤鱼在龙门之前徒劳的翻腾。说不定这抗争的情况也只是偶尔出现在报纸的一角，被各式各样的购物资讯、演出预告抢尽风光。
　　我们从T城到了C城，K城，F城，Y城……总有人牺牲，然后很快就有新人加入。队伍的总人数，出奇地稳定。像走进了怪圈，革命在狭小的空间中苟延残喘，失去了可以放在眼前的目标，只有杜德拉的声音，空荡荡的声音，反复在脑中响起：
　　“革命！为了平等，和自由！”
　　他的声音，始终如一地，充满激情。杜德拉似乎原本就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因此他的思想才能不停歇，不间断地感染着这些麻木的灵魂。或者可以说，这就像是某种疾病，一直扩散。我原以为，B区的人都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我们，因为我们的到来，总是伴随着大半个城市的损毁以及上千条生命的消亡。
　　然而，这种情况从未发生。杜德拉总会在大部队出发之前去到下一个城市，进行几次极富煽动性的演讲。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个相当出色的演讲家。
　　口若悬河，昂扬奋发。只是，仅仅是字句，音调，未免太过空虚。
　　“有这样的人做领导，我们是一定会胜利的！所以，米萨，”特丽安扳过我有些茫然的脸，说：“你要相信，相信这一切都会重新变得美好。”我看着她手臂上反射出的冷冷寒光，心中小小的震动堵塞喉咙，一时语塞。她的双手都在之前的战斗中被炸毁，从肘部被齐齐截断，因此不得不换上了义肢。“这里有个开关，喏，”她很得意地向我演示，“这样，就是小型炮弹发射器了！如果大小合适的话，连铀弹也是可以发射的呢！”特丽安那时的笑容，现在回想起来，很是叫人觉得心酸。她用的那种义肢的灵敏度并不高，也没有触觉可言，真用起来的话非常吃力，要是用来发射炮弹，炮弹出膛时那巨大的冲击力更会带来几乎是难以忍受的剧痛。但是她，依然微笑着，并且为自己的这双冰冷的手臂，骄傲着。

　　不久之后，A区，终于决定要清除革命军，彻底断绝那些不痛不痒的骚扰。于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大型智能战斗机体——足足一百四十四米高，用特殊金属打造的防爆机械盾在穹顶漏下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有些呆住了，真厉害啊。
　　“米萨！快走，别发呆了！”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气喘吁吁地被特丽安拉着跑出好远了。我们跑下楼梯，耳边不断传来机械的轰鸣声。我很想探出窗外看看那火光冲天的景象——冰冷的机体与战争的烈焰之间，那些惨烈又华丽的碰撞。
　　带着我跑出指挥总部，特丽安熟练地拉开下水道出口，把我扔进去，自己却站在外面，迟迟没有进来。我从下方仰望着她，看到那个女子的身影在橘色的背景之下，透露出几分坚毅。
　　“特丽安？”我喊了一声。
　　她俯下身子，说：“我已经决定了！”灿烂又不失温柔的微笑，还挂在她的脸上，就像我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的明媚。我看着她的脸，还以为她看到了高兴的事。那种笑容，怎么看都不像是伪装。
　　“我要战斗哦！有那么强的身体了，不好好努力怎么行！米萨你听着，找个结实的墙角乖乖呆着，就算被敌人找到也无所谓，你本来就不是革命军的人，他们不会怎么为难你的，不要怕。还有，就算听到外面变安静了，也不要马上就出来，明白吗？好了，再见了！”
　　特丽安，她最后对我说的话，几乎不带停顿。我不知道那时候她的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滋味。赴死的决心，到后来看来却是徒劳。也许她自己也清楚，就算简单如她，直白如她，也能明白这最后一场战斗的意义。
　　她最后的笑脸，以及尾随在她身后那一朵橙红色的火焰，一瞬间消失在我头顶的缺口。拉门被她关上了。
　　轰隆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也突然消失了。
　　特丽安，在这里，我根本听不见人和声音啊。怎么能知道，外面成了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要结束了，杜德拉的革命。不论情愿与否，这场由错误开始的战争，都应该被划下一个合情合理的句点。下水道里的几盏日光灯，泛着些荧荧的绿光。世界，很安静。
　　霎时间，我的脑中又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我的眼睛里，始终没有目的地。但这次与以往有所不同，我的眼眶边，泛滥起一种温热的液体。眼泪。我甚至无法明白，为什么流泪。无法止歇的泪水，让手上，脸上，虚弱的颈项上都沾染到那种叫人心软的咸味。
　　不发出声音，也能被叫做哭泣么？
　　她的笑容开始在我空旷的脑海中不停闪烁，关于她的那些一幕幕的场景飞快地变换，转动……最后终止在下水道的拉门之外。
　　特丽安，我怎么能知道，在这里的我，怎么能知道，外面怎样，你变得怎样……
　　大概过了四十多分钟，我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相信您的努力总会为您换回成功，我们的城市期待您的加入。”
　　是整点播报。
　　眼泪没有再流了，因为我真正地，回到了原地。所有的，都没有改变，不管是我，还是世界。
　　我站起来，拉了拉有些微皱的衣服，就顺着下水道往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的方向走去。身边的灯光不太稳定，我想大概外面的激战还没有结束吧。我，米萨，继续着自己的旅程。如果那可以被称做旅程的话。我没办法阻止，那种强烈的冷漠的感觉，一点一点侵蚀我原本还有温和气息的心脏。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要变成小时候在街上见到的那些行尸走肉那样，不知道。继续，连要继续做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脑中却只有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