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蛸螳蜻

4、第 4 章

　　特丽安有一个她非常崇敬的人，叫杜德拉，革命军的领导人。特丽安说起他的时候，语气中有明显的崇拜。那个人和特丽安一样，异于B区特色的冷漠，也是非常热情的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带着明朗的笑容给了我一个拥抱，战友似的。但这仍然让我无所适从，我下意识地推开他，自己则退到一边。“看来是只孤僻的小猫呢，特丽安，你怎么捡到了这样的小动物？”这应该是嘲讽的话，完全没有恶意的，带着关切的，嘲讽的话。至少我那时候是这么觉得的。他让人觉得温暖，总是明媚的温暖。
　　听特丽安说，杜德拉是整个革命军中经电子改造程度最深的人，整个脑、脊髓和右半身都已经完全电子化，所以，“他是最适合成为leader的人哦！”说这话的时候，特丽安的语气中带着的崇拜的成分更为明显，我甚至能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一点点的炽热。
　　有的时候，特丽安去革命军总部开会，也会带上我。所谓的总部，也只不过是座普通的五层小楼而已，普通的灰色，普通的破旧。灰色是属于B区的颜色，如同这地下的生活一般，只不过是一个多世纪前那些黑白电影让人窒息的重复。
　　有一次特丽安带我进了会议室，作为她的书记官。会议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章程，就是杜德拉一段热情洋溢——或者说激情四射更好——的一场演讲。他脸上挂着和嘲讽我时相同的微笑，相同的感染力，不知为何在这样的场合下就能收到这么好的效果。听众们毫无生气的脸因为这样一点点的激动而显得容光焕发起来，甚至还会时不时地露出些笑容来。
　　“革命，为了平等，和自由！”他的声音久久回响在破旧的灰色房间里，在我听起来，那么空洞。
　　虽然那个男人时常取笑我的迟钝，但他确实是个非常容易相处的人，我必须承认。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个微笑着的绅士，举止优雅，风度翩翩。我想，在开战术研讨会的时候，他大概会有不一样的表情吧，严峻的，英武的，果断的。只可惜，我没有机会看到。我始终没有加入他们的革命军，即使自己事实上是处在一种类似于寄人篱下的境况中。特丽安似乎也了解我的想法，没有强求我，成为他们的一员，当然，也就没有理由让我参加重大的会议。我所做的，仅仅是保护好自己，尽量不让他们为我这样的人分神而已。
　　开会的时候，房子里通常会很安静，或者说，是B区一如既往的死寂。微弱的光线照在空气中细小的尘埃上，消磨掉残存的锐气，只反射出柔弱的光圈，一点一点，分散在灰色的走廊里。我，还是只身一人。周围流淌着异常安静的空气，缓慢的移动，如同天地的呼吸，一般自然。走廊的尽头有窗子，我知道这是上个世纪末期房舍的流行样式，便倏地升起了一些怀旧的情愫。我常常在那些安静的下午走到那扇窗边，看着面前密集的楼房和与之相对比的空旷的穹顶，偶尔，也会想起离开家的那个下午，那一晚流逝的时间，也和这里的一样，带着相同的气息。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仍然停在原地，就站在家门外的那片水泥地上。长长的路，再怎么走也是枉然。时间的气息都没有改变，这就是我停滞不前的明证。

　　会议通常会进行好几个小时，我的目光搜索着一切有趣的事物，来打发一个人的时间。看见某人安上了奇怪的假眼，原本是眼球的地方出现了两个白色的小突起，似乎不会转，也不知道是不是电子眼；看见就要锈成一堆尘渣的废旧机器，有些怅惘；看见一棵树，直立在灰色的废墟之中。
　　“米萨，在看什么？”杜德拉开完会，已经站在我身后。
　　“树。”我指给他看，就在那边，一抹艳绿。
　　“树……吗？”他笑了，没有声音的笑。尽管没有看着他，我知道他笑了。
　　“米萨啊，你知道么，树，只有树，才是平等的。无论对A区还是B区，树的意义都是一样的。它没有偏向，没有遗弃，因为，不掌握平衡，它就无法站立。从前的自然，也是这样。”
　　杜德拉的话，总是带着思辨的味道，这让我时常觉得，跟他对话是件非常累人的事，总是被他牵扯到关乎世界的重大问题中去，就算是我，也会觉得乏味。
　　还好，他一旦觉察到我的不耐烦，就会立即换上轻松好笑的话题，逗我发笑。杜德拉知道许多A区的事情，A区奢华却又显得理所当然的生活，A区发达的科学技术，A区结合了科技与自然的种种美景，A区热情开朗的人们，A区，A 区……听着他说这些事的时候，总觉得，他是亲身体验过的。似乎那样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的生活，曾经就属于他。“在A区，人人都换了电子脑。大家交流不用外置的通信器，用电子脑内的无线电波接收器就好了。因此，就连语言无法描述的感觉也可以被完整地传递给别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存在。”我也留心观察过，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说着A区的种种的时候，杜德拉脸上的表情，明显地，是面对追忆的不舍。
　　我很多次都想问他，你是不是在A区呆过？或者，你难道本来就是A区的人？
　　可是，我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我想像得到他的反应，虽然不能确定，但我总觉得，这样的问题，也许会伤害到他。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确切地了解到，我那时候的推断，几乎是完全正确的。不小心跌下地下世界的，A区的男人；不得不用革命这样虚伪的字眼来掩饰一己私欲的，B区革命者的领袖，这就是杜德拉。
　　利用。这个词我不太喜欢，但也许，用它来形容这次革命，更为贴切。
　　那时候的我，还不怎么能清楚地明白，利用。也许不能说杜德拉就是在利用B区的人，他只不过是唤醒了庶民绝望的神经中仅存的一丝美好愿望而已。我隐隐感觉到，杜德拉，革命的领导人，在冲天火光面前灵魂的动摇。然而，欲念远胜过怜悯，他的表情始终果断，一如往常。
　　本来，活着与死去相差不大的人生，是长是短，又有什么关系。对B区的我们来说是这样，也许对杜德拉来说，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