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蛸螳蜻

3、第 3 章

　　到了T城—B区，我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景象：头顶上的人造穹顶破开了一个大洞，由电脑控制的光源供应因此中断，那是一个夜晚，然而四周却并不黑暗——四处燃起的火光照亮了几乎每一个角落，枪声、爆炸声随处可闻。这里爆发了革命，我听路边的醉汉是这么说的。那时候，革命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新鲜的词汇，在X城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耀眼的白光从上方那个黑黢黢的大洞划下，密密的一道又一道，就像夏天倾泻的暴雨。然而这暴雨的威力可不仅仅是叫人浑身湿透而已——我见过无数人在我的眼前被那强光吞噬，一瞬间就消失得连灰烬都不剩。整座城市都弥漫着尘土，在混浊的空气中，连呼吸都会变得艰难。
　　我感到了恐惧，僵硬了许多年的神经在此地恢复了韧性，地面轻微的震动会让它紧绷。死亡的气息逼近，那让人惶恐的味道不单只是来自于周围开始腐烂的人的躯体，也从身边斜靠的墙壁上细小的裂纹中缓缓渗透出来。可能在下一秒，头顶上这块天花板就会不偏不倚地砸在自己的头上，而钢筋和水泥的重量无可估计。
　　然而在这样的城市中，却很少有哭声响起，也不知道人们是失去了哭喊的力气还是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偶尔会听到一两声呻吟，回头一看，发出呻吟的那个人的右腿已经爬满了白色的蠕动的蛆。
　　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我见证了许多死亡。在我眼前，脚边，身后。我的眼睛不停地向大脑输送新的死亡画面和讯息，致使大脑的接收越来越吃力，连饥饿这样本能的感觉都遗忘，最后终于又到了无法牵动一丝情感的地步，仅仅是机械地接收而已。
　　“喂！你不要命了吗？！”
　　那人的身影背着光，是个女人的轮廓。我闭上眼睛前，就看到了这些。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她乌黑的长发轻柔的护住白皙的脸庞，发稍被风吹起，轻轻地抚过我的脸颊。那女人的眼睛虽不大，但相当明亮，犀利的眼神中藏着一丝焦虑。
　　我朝她笑了笑，算是道了谢。她也长长地舒了口气，扶我坐起来，然后站起来转身去旁边的柜子里取了一套硬梆梆的东西，扔到我脚边。
　　“护具都不穿还敢上街，你还真不要命。差点就被流弹打到了啊。”她站在那里，双手叉腰，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姐姐的架势呢。我忽然笑了，连自己都觉得不明所以。也许因为是侥幸逃离死神手心，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感觉到自己遇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和过去所认知的完全不同的人。
　　这个女人叫特丽安。她从高能量光流弹旁捡回了我的命，换句话说，是我的救命恩人。特丽安是T城—B区革命军—Ⅷ分队的队长。她之所以有能力看清流弹飞行轨迹并随即做出敏捷的反应，都是因为脑中的视觉接收器强化芯片。“它能把我的反应速度提高88%以上，厉害吧？”她很得意的敲敲脑子，顺带向我展示了一下她经过机械改造的右手。她可能也跟我一样，是那些漂泊的年轻的灵魂中的一员，不过她在某一个城市遭遇了能让她付出所有并一直追寻的信念。特丽安说起革命的时候总是带着幸福的表情，仿佛她可以把这个过程中的一切艰辛和危险都忽略不计，直接看到最后光辉灿烂的胜利。
　　之后，我就跟着特丽安住进了革命军的指挥部，算是找到了安身之所。我没有加入他们，只是整天整天地跟着特丽安。她笑起来很漂亮，嘴角那一边一个的小酒窝相当可爱，并且不可思议地散发出一种自信的魅力。甚至她的整个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都在不停地向外辐射着奇妙的能量。她总对我说，革命为了自由，平等和生存。特丽安的表情让我相信，对她的信仰，至少她自己是非常坚定的，并试图用这样的精神力量来感染周围的人。有些时候，我甚至怀疑，这个女人是否真的在B区出生，长大。
　　然而，我既然是只在B区长大的孩子，就不可能轻易相信自由平等之类的话。事实上，在B区生活的人，除了法律所禁止的，可以随意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并没有被束缚或是压制。“B区最先只是一个地下的居民区，刚开始的时候甚至还相当繁荣；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犯罪率飙升，治安混乱，才渐渐变成了这个样子。”拜拉过去这么对我说过。他是和我不一样的，是聪明的，所以我相信他。他的话。
　　平等，自由，这样的东西根本无需争取，因为它们就在手上。隔离B区的不是地上那些贵族，而是B区自己。从A区又回来的人从来不说原因，只是，回来了，就是，回来了。那才是答案所在。
　　真正想向A区索取的，是什么呢？同情？援助？
　　我的想法，特丽安并不知道。可以想象，如果我告诉她一个字，她就会对我进行一场能持续至少一整天的思想教育。我默默地跟随着她的Ⅷ分队，穿行于这个地下城市的各个角落。她对我说，米萨，你真是个安静又寡言的人；她对我说，米萨，有你在的地方，连空气的流动都会变得很缓慢；她对我说，米萨，不要害怕，我们会保护你。特丽安总对我微笑，也许在她心底，她觉得我是一只受伤需要人照料的小猫，因此她的目光如此温柔。就像从背后照过来的阳光，温暖但不会刺眼。
　　姐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我暗自想。忽然觉得很对不住拜拉——我似乎从来没有对他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