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蛸螳蜻

2、第 2 章

　　“爱人”这个词，很暧昧，也很模糊。那个时候我并不清楚什么叫爱，爱是个空泛的概念，从书中可以查到详细的解释，仅此而已。我从来不曾在妈妈的身上找到过爱的蛛丝马迹，她应该深爱着我和拜拉——她的女儿和儿子——像每一个母亲一样，然而，她所表现出的漠然多过于温情。她眼窝深陷，满头白发，不苟言笑，沉默少语。我和拜拉都没有见过父亲，妈妈也没有提起过。关于他，我只知道，爸爸生前留下了一点财产，可以让我们三人在B区勉强维持下去。
　　尽管如此，我仍然希望知道，在妈妈的眼中，爱到底是个什么样。在我离开家的那天傍晚，我问她，爱人，到底是什么呢？
　　“爱。人。就是这样而已。”她一边刷土豆，一边这样说。脑后全白的头发，在破旧窗棂的衬映下，竟显出些许华丽。
　　“只是这样吗？”我蹲在门边穿鞋，扣上统靴上的金属挂钩。
　　窗外，有风。我站起来，轻轻拉了拉衣角，望着窗边妈妈的侧脸，等待着，她的回答。那是个很安静的下午，一个难得的有阳光的下午。那扇窗外，是B区的一个通风口，是偌大的人造穹顶上，少数的真实。从那通风口漏下的阳光，金黄得透明，会流动，有真实的质感。上面的那块土地，一定被阳光普照了一整天吧。而那把土地都加温的阳光，此刻就照在妈妈那张满是皱纹波澜不惊的脸上。
　　很久，她都没有回答我，好像根本没听到。我一直站在门边，右手扶着门把手，终于觉得累了。
　　于是我打开门，要走了。
　　“米萨，爱什么的，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妈妈开口说话了，说了我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放下手中刷干净的一颗土豆，用水槽边的毛巾擦了擦手，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
　　“永远都不要知道。”
　　“是的，我知道了，妈妈。”
　　我往门外退，看到那个苍老的背影被阳光镀上金边。关门的时候，刚好看到她拿起一把小刀，开始切土豆。
　　关上门，我就这样走了，没有对妈妈说，再见。没有带行李，没有带任何值钱的东西，没有带装有目的地的眼睛。从关上门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属于灰色小房子里的那个家庭，也不属于这眼前的，完全呈现或被遮挡的任何地方。不属于X城—B区，也不属于X城—A区。眼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灰色，让变成游鱼的我，顿时无法适从。那么熟悉的街道，看惯的灰色，此时却都是看守地狱大门的魔鬼，张牙舞爪。空间在旋转，流动，我看得有些头昏。我依稀记得，在拜拉快要离开家的某一个黄昏，他曾对我说过一些关于水和鱼的话，或许他当时已经预先感觉到了离别时刻的惶惑，就如同现在我的感受一样。
　　在那段时间里，像我这样毫无目的就离开家的年轻人还有很多。不抱着希望或期待，只被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想法牵引着，向世界下方的各个角落扩散。拜拉，他在离开家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吗？这种不被包容的，被驱使着却没有目的地，不愿挪动半步的感觉。
　　我在门外站了一整晚，毫无思绪地站立。这一晚上，妈妈都没有开过门。我在门外听见她吃过了晚饭，洗了碗和勺子，就再也听不见别的响动。她肯定已经知道，我不会再回来，就像拜拉一样。
　　然而，她知道或是不知道，这都无关紧要。我还是一样会走，而妈妈她不会阻拦。结局始终一样。
　　第二天早晨六点的整点播报响起的时候，深蓝色的穹顶在电脑的控制下开始泛白，天快亮了。我才终于迈出步子，离开了家门。
　　我准备去邻城T城的B区，用走的就过去，很是方便。一路上穿过层层灰色的森林，见到四处都带着同样神色的人群，我很清楚地明白，我是一个人在行走的，在这个灰色的世界行走。然而我从来没有迷失，因为在这里，所有的道路都一样，不管走多远，都像是停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