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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集不速之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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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蹬着三轮车,钟义吭哧吭哧赶回了饭馆。他把三轮车锁好,跟灶晓强等人打招呼。灶晓强一看钟义手上绑了块手帕,手帕上有血迹,赶紧让赵丽过来帮处理一下。赵丽吓得什么似的,以为钟义跟人打架了。范珍珍在旁边问了,才知道事情缘由。
“小钟,女老师漂亮不?”
张厨子猥琐成习惯,习惯成自然。
“老张,你别教坏小孩子。”
灶晓强喝道。
“晓强,你喊啥?”
范珍珍瞥了灶晓强一眼,伸手把赖在脚边的狗拖过来,“小钟,它可爱吗?我今天收养的狗,叫啸天。”
“是土狗啊,挺壮实的。”
钟义没想到范珍珍能养这种土狗,还以为她会挑那种名贵犬类养活呢。
“嘻嘻,我会把它喂得更壮实的。你抱抱。”
范珍珍把啸天递过去。
钟义伸手要抱,狗娘养的却从他怀中挣脱,人来疯一样跳到地下,从屋里蹿出去了。钟义和灶晓强跟在后面,见它在小饭馆门前的雪地上蹦啊蹦,撒欢撒得要死要活,给白生生的雪面盖了无数个爪印,就跟一枚枚厚实的小图章似的。
“灶叔,咋了?”
钟义见灶晓强站那儿望着马路对过儿。那的饭馆门前停着一辆桑塔纳轿车,车后座有个年轻女人,头发卷成挺时髦的样式。
“没事,进去吧。让狗东西自己在这儿折腾。”
灶晓强推推钟义,心说那女人发型还挺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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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亮的名字挺土。全省城户籍簿上查查,起码有上千。据他奶奶说,他爹妈穷了一辈子,希望他有个亮堂堂的前程,便取了这名字。他听了挺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叫什么王狗剩、王发财、王锁柱。而“亮堂堂的前程”这种话,只有普通老百姓才说,那些文化人都习惯用“锦绣前程”来形容。他更不想叫王锦绣,所以他一直满足于现状。
普通人不会满足于他那种现状,因为他从小到大,就没过几天舒心日子。
生他的时候,他妈难产落下了病根。生完他留在家里坐月子,就再也没能回到单位去,每个月单位给开个一二百块钱就算仁至义尽了。他爹是工厂里的工人,开车床的。每天下班回家,手上都戴着一双棉线白手套——这是从手背看。如果从手心看,里面是黑黝黝一层泥垢,据说都是机油,散发着一股刺鼻气味。
那双散发机油味的手会在进门后抱起他,把他丢向空中当飞人,等他哭出来后才肯把他放到地上。他妈和他姥姥吓得直骂,他爹却憨憨地笑着,说既然是他的儿子,就得有点胆色。
兴许是被那些空中抛物举动影响,他从小确实比别的孩子有胆色。别人家孩子翻墙捡一米半的来,他非两米的不上。别人家孩子喜欢玩水枪打水仗,他喜欢拎砖头直接敲人家屁股。人家家长领着哭半死的孩子找上门,他还梗着脖子解释说他爹也是这么打他的,打屁股上又不疼,不明白哭个啥。
对方家长大怒,他妈不住跟对方道歉,然后把他揪到屋里抡了顿笤帚疙瘩。他爹在旁边看了嘿嘿笑,等他妈出去后,朝他竖起大拇指。
打在屁股上的确不疼,再难受也就是痛在皮肉。有些事情则是疼在心里,那才是痛彻心扉,说都说不出。
他上小学那年,他爹在工厂出事了。年纪轻轻的人,脑淤血倒在车间里。一帮同事赶紧给抬到工厂卫生所,医生处理不了又给送到省医院。省医院的医生抢救半天,他爹也没活过来。
听到这消息,他妈一屁股坐在地上神志不醒。给弄到医院后,人醒来,腿却站不得。就两天功夫,这个家便败落下来。
他爹的老家在偏远的乡下,算个半大不小的家族。年轻的时候他爹出来闯荡,才变为城里人。活着在城里,死了得埋乡下祖坟去。人死在医院里,他和姥姥只能送骨灰回乡。那些家族里的人看到骨灰,围了一圈,说他爹当初就不该娶他妈。他妈命里带煞,克夫。
话说得极不中听。他和姥姥坐在炕上,脸像被鞭子抽一样。好不容易捱到下葬,俩人从那地方回到城里,就再也没回去过。
捉襟见肘生活了没几年,他妈又过身了。他和姥姥为了凑钱给他妈办后事,干脆把老房子卖掉,搬到了郊区那片平房。白天他上学读书,放学后就跟姥姥一起捡破烂。一老一小四处翻垃圾箱,还常常被那些专业拾荒者挤兑,根本赚不到几个钱。就那样,还得应付废品公司的人的克扣。
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毕业。他和姥姥从来没买过菜。那些白菜帮子、烂胡萝卜、青菜叶子都是从农贸市场捡的。等人家散市,他们俩就摸黑到过去,把菜贩子不要的东西拿回家,放到锅里加点盐煮煮就算对付一顿。
为了早点工作,他初中毕业去读了职高。大冬天的,交了期末考试费用,兜里一分钱都没剩。路上帮一个卖馒头的人干了点活儿,回家拿给姥姥俩馒头,跟老人谎称自己吃过,便找了借口躲了出去。
那天屋外下着大雪,打得身上冰冷冰冷。他漫无目的在附近街区闲逛,穿梭在一片片平房中间。家家户户的灯都亮着,屋内传来嬉笑打闹声。冰天雪地中,闻着别人家的炊烟味,更觉胃里空旷得可怕。半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哭都哭不出来。
就在那天,他看到了同班的她。她比他大,是学校里最惹眼的人。他知道她家也住在这片,可从来没想过能遇见。她出门丢脏土,见他傻愣愣站在街上,就把他拉进了家门。
就算很多很多年以后,他还记得那顿饭。就算他工作后拼命学习、提干、升迁,他都记得那顿饭。一张直径二十厘米的煎鸡蛋饼,上面有三十六片葱花。馒头是二两重的,能带回家给老人吃的肘子肉有四十八片……
那是个永远不能忘记的雪天。就跟今天一样,鹅毛大雪,天寒地冻。只是如今的他已经舒服地坐在工商局里当科长,下班回家能住进单位分的大房子,姥姥也被小保姆伺候得无微不至。别说普通的蔬菜和肉,就算吃山珍海味都有,最好的螃蟹是商户主动送上门的。一箱一箱摞阳台上冻着,能吃到开春。
这就算是挺过来了呢。
王亮吐了口烟圈,接起了桌上的电话。
“工商局王亮,您哪位?哦,好久不见……你朋友是吗?好说……那条街的名字我记下了。等下放个人过去看看……嗯,放心。事情交给我。”
挂上电话,王亮又转内线,让下属跑趟大学城调查一下。
那下属办事利落,没等下班就回来了。他把从墙上抠来的广告单递给王亮。上面是灶晓强亲笔写的广告——买卖液化气的联系方式。
“王科,明天去看看?要不要带几个人?前些日子他们去城东那边打击黑窝点,去的人少了就险些吃亏。”
“没关系,我出手从来没失败过。”
王亮弹弹烟灰,回想起前些天的事情。
年终了,各单位都要出业绩,不抓点现行罚点款就没办法分奖金。那天他带人去城东打击非法经营的黑窝点。有家商户仗着后台硬,把他们一行人赶了出来。他们一帮人愤愤,准备回工商局多叫些人。可他们人还没到单位,就有个领导打电话到工商局,让他们不要骚扰合法商贩。局长没办法,只好让王亮识相点。
识相点?
是该识相点。
王亮阴恻恻笑了下。
没过几天,打电话的领导就被“双规”了。见势不妙,那家商户要收手。结果没等收手,就因另一件事情给逮进公安局,至今没放出来。
这是一个风水轮流转的时代。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王亮深深吸了口烟,把烟圈吐得更加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