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花妆(六) ...
-
(十五)
“死冤家,起了,太阳晒屁股了。再不起小良就走了,不给你做饭——”
“叩叩叩——”
“来了来了!”这么大清早的,会是谁呢?梁婆一边往外走着,一边不忘回头嘱咐:“我有事去忙,赶紧起来擦脸漱口,完事了把水泼到菜地里。然后把搁桌上的窝窝吃了,听见没?”听见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声音,梁婆不禁抿嘴一笑,提高些嗓音又问了遍:“听见了没?”
“听见了听见了,小良快去,我懂得乖乖的才有饭吃。”
梁婆取下门栓,开门一见,却是藿秀。藿秀打扮得清清秀秀,穿着麻衣布鞋,头发用块粉色的头巾一包,眉又黑又浓,活脱脱一个村里的大姑娘,哪里看得出半点风尘气。梁婆一拍脑袋——一晃子三天功夫就到了,人藿秀都找上门来。梁婆把她让进简陋的内屋,梁老头此时已经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啃着窝窝头,就了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
藿秀见到主人家还在吃早饭,脸微微一红,腼腆道:“我......太心急了,打扰了......”
“不打紧,”梁婆顿了一下,“来不来都一个样。不过我先得把活干完,藿秀姑娘在此稍等片刻。”
“应该的。”
说话间,梁婆系上浆洗得发白的蓝色围裙,一抬手收走了梁老头面前的碗筷,舀了一小瓢水,倒进木盆里冲洗。嘴上也不闲着,道:“梁二,缸里没水了,去挑点来。”梁二听闻,一声不吭地木了会儿。才缓缓站起来,站在原地想了会儿,才从枕边拿出一条由两根拼凑而成的腰带。他也不忙着带,在那边比划了一会儿,慢慢系上,抽出靠在墙角的扁担,挂上两个木桶,猫着腰,走过藿秀身边,没打一声招呼,甚至连点个头、正眼瞧一下都没有,径自出去了。
藿秀听见梁婆与梁老头讲话,先是吃了一惊,他不是听不见吗?等看见梁老头站起来时她更加吃惊了,随后他对她熟视无睹的样子却让其心中如油烹煎,没个滋味。
她勉强笑了笑:“没想到婆婆的老伴还是个惧内的。”
“惧内的?”梁婆正锄好一遍地,从园子里回来,用一块抹布擦拭着五斗橱。她停了片刻,很快很自然地说:“我还以为姑娘知道,毕竟街坊邻里天天讲,我这老头子是个傻的。”她见藿秀迷茫地看着自己,竟然微微一笑:“不懂吗?伤了脑子,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藿秀下意识地张大了嘴,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她想说几句话,但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在她发呆的当口,梁婆已然做完了活,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解下围裙,搁在旁边。对藿秀道:“等我老头子回来,咱们去趟胭脂店。”
藿秀这才回过神来,急道:“不用了,我去过一趟,买了几种脂粉,都带来了,您瞧瞧行不行?”她说着解开带来的那个包裹,从里面拿出几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
梁婆用眼角扫了下,立马摇了摇头:“你这孩子,瞧你心急的,这还白花了钱。这些都不行。”
讲话间,门外有响动的声音,梁老头,挑着两桶满满的水回来了,梁婆又叮咛了几句,拉着藿秀就要出门。藿秀却顿住了脚步,咬着嘴唇,一副为难的样子。梁婆见状乐了:“这孩子怎么回事?急着买胭脂的是你,一大早来的也是你,现在要开工了意意失失的还是你。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藿秀涨红了脸,憋了好一会儿,低声道:“婆婆你去买行不行,我在这里等你。”
梁婆转身上下打量了下她:“要学从头开始学。”她注意着藿秀的神色:“发生什么了?”
藿秀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昨儿个我去胭脂店买脂粉,原本老板和和气气的,问我要买些什么。回头我说要上落梅妆的材料,他脸色立时变了,他看我......人家都说我是下贱货,可是、可是我也要脸面,他转身就进了里屋,我还听见他呵斥伙计,说、说什么讲好的那些子楼里的脂粉给楼里送过去......”说到这儿,她忍不住伏在桌边,哭了起来。
梁婆并没有马上过去安慰她,只是在旁边坐下,等藿秀平静了一些,才问道:“那这些你是怎么买到的呢?”藿秀抹抹脸子,用手卷着包袱边,抽抽噎噎地说:“后来老板进了里屋,伙计小哥招待我。牙小哥人挺好的,他说他们老板其实性情不错,不过那天有些古怪,一时高兴一时生气的,刚巧他心情不好,话就说重了几句,让我别恼。我讲我要买能上落梅妆的材料,他说他在店里学徒不久,识货不精,不知道落梅妆用什么上。那时要问老板也不可能了,他就把几种特别的贴花和脂粉都给我包了些。”
藿秀抬首见梁婆不但毫无怜悯之意,反而微微在笑,禁不住心头恼怒,不觉对梁婆增了几分不满。梁婆却毫不在乎,居然笑出声来:“藿秀姑娘,难怪了,你这是触了叶老板的霉头呀。不过也不能怪你,年轻不懂事么。”
当然不怪我呀。藿秀心里嘀咕着。
梁婆拉起藿秀,道:“没事,你随我去,我保证他不会羞辱你,就像平常客人一样好好招待,看着吧。”
藿秀将信将疑地跟着梁婆出了门,一路上认识梁婆的街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打着招呼,很快到了东坊的“请君笑”,梁婆驾轻就熟地迈门进去了。梁婆刚迈步进去,就听见坐堂的牙小哥热情的问候:“哟,这不是梁婆婆么?您来了呀。”他笑眯眯地招呼着,向里头喊了句:“叶先生,梁婆来了。”不多时,从里头挑帘子走出一个身着浅青色竹叶纹袍的年轻人,他面上挂笑,和和气气地向梁婆与藿秀拱了拱手:“婆婆,好久不来啊。顾家的事请了婆婆吧,可是累坏了?”
梁婆寒暄道:“老太婆风里来雨里去这么些年,一个殓妆,没什么。”
叶和点点头,问道:“这回来是要添些什么?我这里刚进了批江北的时货,最上乘,特为婆婆留了些。”
梁婆乐道:“好、好。不过今个先不忙这个,老婆子来不是要添置新脂粉,而是要为藿秀姑娘选些胭脂。”她说着,将身后的藿秀望前拉了拉。藿秀紧张地攀着梁婆的臂膀,不知所措。
出乎意料的是,叶和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疑惑地问了句:“这位是......”
梁婆稳稳地说道:“这位是花满楼的藿秀姑娘。”
藿秀听闻这个介绍,心里咯噔一声,瞬时恨透了梁婆。准备着听那刺耳的话,却闻叶和温温和和的声音:“藿秀姑娘?不是常客呀。店中招待如有不周,可要多多担待。”藿秀吃惊地睁大了眼,她很难相信这和当日所见的是同一人。
梁婆眯缝着眼:“叶老板确是大忙人,昨个儿藿秀姑娘就来过呀。”
叶和凝神思索,脸色忽然变了变,却仍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昨个家中有些烦心事,唐突藿秀姑娘了,叶某给姑娘赔不是了。”
梁婆趁此机会插道:“赔礼就不必了,单问一句卖与不卖?”
叶和沉默了一会儿:“婆婆,叶某敬您,但这落梅妆的材料,不是不卖,实在是......恕叶某实在不知……”
梁婆摇摇头:“叶先生,我瞧不是您不知道,是不愿出售。”
“婆婆,您知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蜓翼确实残忍了些,但您既然进了货不卖,咱们还是要到别处去买,您这边的就只能搁着,那些个蜻蜓岂不枉死了?要是别人处没有货,还得另捕捉,岂不是又要赔上更多蜻蜓的命?”
叶和挑了挑眉:“话是这样说,但今天你买,明天她买,只是因为人一点点追求美貌的欲望累得无数虫蜓,岂不越错越多?”
梁婆接道:“这门手艺也快失传了,而且用者未必各个贪婪有所求,大抵都有些个说不出口的苦衷。当初你叶先生虽然对我老婆子和颜悦色的,我却知道你瞧不起我;后来你知晓那些事,不也有所改观吗?”
叶和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婆婆您的话有些理,还中听,我也不好驳您的颜面。但我要她立誓,此手艺绝不授予告知他人。”他说到这,左手轻拍了一下桌子,“如果不能,那么就免谈。”
梁婆用手肘捅了捅尚在发呆的藿秀,她这才反应过来:“我、我发誓,若学会落梅妆绝不外传......一个字也不对旁人说,不然......不然一辈子出不了头。”
叶和看看梁婆,又看看藿秀,长长叹了一声:“命也,命也。请稍等。”他转入里屋,过了一时,拿出一个木盒子,递给梁婆:“这是我这儿所有蜓翼的存货,再多也没有了,你们看着用吧。”
(十六)
“梁二,醒醒!”小良摸着梁二滚烫皮肤,见他连眼睛都睁不开。这恶疾说来就来,毫无预兆。大夫的诊断干脆利索——这病不是不能治,就是药材得花大价钱。
这是人生中最欲哭无泪的时候,餐餐节,夜夜省,南下的盘缠都一天紧过一天,更不用说天价的药材。有一瞬间,小良恨恨地想:做到这个地步,梁二就是死了,自己也够仁至义尽了吧。本来都是天数和命啊,也许这是上天给她的一次解脱。
然而,小良一宿没睡,她非常频繁地起身去探梁二的鼻息,感受到喷出来湿润的热气,她不知该悲该喜。临近凌晨的时候,梁二难受地扭动着身子,嘴里喊着:“小良,小良……”她心底最后一根弦崩塌了。
披着单薄的衣服,她在街上鬼魂般地游荡。陡然她打了个机灵,看见一名花枝招展的女子从一户大家的边门走出来。她并不是一目倾人的美女,也绝非豪门贵族的气质,但举手投足间自有种说不出的妖娆,她的裙裾又媚又飘,首饰配饰价格不菲。小良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
“姑娘,你都跟了我三天了,有事儿吗?”眼前的女子陡然转身发问,惊得小良措手不及。
“我……我……夫人,我想求您……我没钱了,丈夫重病,再没药就没救了……”小良局促地诉说着。
那夫人轻声嗤笑了一下:“大妹子,这世道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近来也不太平,我哪里有钱接济你。”
小良快速地抬头说道:“夫人……只要能尽快弄到钱,我什么都愿意做!”
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小良,又笑了起来,颇有些轻蔑地说:“什么都愿意干?你能干什么?”
小良不卑不亢地答道:“夫人能做的我也能做,只要两天内能让我有银子买到药材就可以。”
女子眉毛挑了挑,口气仍然不好:“你懂什么?你的丈夫不在乎?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够做这事?”
小良深吸了口气,说:“只求夫人指点明路,明日我再拜见夫人,夫人再做定夺!”
次日明珠夫人再看见小良时,明显惊讶了一下。她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多年,却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变化能有那么大。
她抚了抚丹寇染的指甲,微微一笑:“看来你还有些本事。”她说着从梳妆盒底摸出两张银票,仔仔细细将上面的褶皱抚平。随后用银票轻轻拍打小良的脸:“这里有二百两银票,我可以给你,但是你要还,我会指你条明路。条件是你要把上妆的手艺教给我。”
---------------------
小良站在那户气派人家的脚门边,心中怦怦直跳,她多么想现在就退回去,回到梁二身旁。这时,门嘎吱吱地开了。开门人有些迟疑:“你是……”小良赶紧赔出一张笑脸,怯怯地说:“明珠夫人今儿身体不适,叫我给常公子送打好的络子。”说着,她从袖中摸出快木牌,证实自己的身份。
“明珠,今儿来得这样早?”软榻上的贵公子没有睁眼,懒洋洋地说着。
来人没有吱声,离着老远就停下了脚步。常闰睁开眼,见来人低低地垂着头,尚未说话,就听她说道:“明珠夫人身体抱恙,不能给公子送打好的络子,奴婢小良替她送来。”
常闰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没动地方,道:“搁那儿吧。”小良温驯地照他的话做了。常闰有些奇怪,这个丫头为什么办好了事还定定地站在那儿不动。他颇为不快地命令道:“明珠的心意我收到了,退下。”
小良听到他不耐烦的口吻,并不畏却,她平缓地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小良是替明珠夫人来的。”
常闰这才慢慢支起身子,玩味地看了小良会儿,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外裳,里头是鲜红的肩带,露出一小块白嫩的肌肤,圆润光滑,竟让人生出想要嗅上一嗅的感觉。明珠夫人特地借了她这件衣裳。
“抬起头来。”常闰仔细着她的脸,在她抬头时呆了一呆。那是一张苍白的面孔,绘了一个漂亮的妆容。她的眉眼本来清澈干净,偏在左眼角上添了一抹艳红的彩妆,好像一滴血泪欲滴未滴,平添了几分魅惑。她楚楚地抬眼望着他,眼底有凄凉,有不甘,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坚决,描绘出一种痛苦的美来,居然让他心动了。
常闰缓缓将她拉起来,从她的小臂往下抚,感到她一阵颤栗。不禁莞尔:“你知道明珠做什么么?”
“是的,公子。”小良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xiongkoudeqifu,靠近常闰,她的手指使不上一点力气。她悄然抖落外裳,鲜艳欲滴的dudou完全luolu出来。常闰触了触那肚兜的缝边,笑道:“这是明珠的。”小良努力抑制心中的屈辱,让身子不要僵掉。常闰让她坐到榻上,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不过你穿更好看。”他的手沿着她baolu在空气中的jibeifumo,感觉她不能停止地颤抖。忽然有股厌恶涌上心间,往后侧了侧身,语气不禁冷下来:“你害怕?还是不愿意?”
小良倏的清醒了,她慢慢用手da回去,低低地说:“不要生气,我只是……太紧张了。”她说着,lou过常闰的yao。她的动作绝对不算熟练,也没有什么fengqing,处处透出qingsehezhineng来。常闰倒不急不缓,就像打开一件新鲜的礼物,一层一层地揭开。他轻轻yao了一下小良的suogu,手rou上她的jiantou。
小良脑中的某根弦倏然崩断,一些久远到她都要遗忘的记忆慢慢地浮现出来,又清晰,又明朗。那种又jinbi又kewang的yunian,一下子冲破了长久以来困帮着她的枷锁,只觉得魂都要碎了。
她不再那么僵硬,极其自然地跟随着常闰的动作qiqifufu。她的神志好像和routi抽离。心中有一块东西渐渐死了,又有另一块东西渐渐复苏起来。她弄不清那是纯粹的快感还是一种yuwang或者期待的重新点燃。但不可否认的是,此刻,她感到了新生。毕竟,她只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妇。或者,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
小良套好最后一件衣裳,系上腰带,正要起身。听见背后传来懒懒的声音:“这就走了?”小良诧异地停下了脚步。常闰打了个哈欠,继续道:“你叫小良是吧。从前没干过这事儿?”小良僵硬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有。”“怪不得,”她听见常闰笑了一声,“连钱都没讨就急着走。”
是啊……钱还没讨呢……梁二的药得买几顿,明珠夫人的银子也要还。但她怎么样也讲不出一个字来。
长时间的沉默让常闰坐起身来:“不要吗?”小良攥着拳,张了几次嘴,却哑口无言。
常闰轻叹了一声,也没再为难她:“你急着用钱?”小良点点头。“有什么用?”小良犹豫了一下,答道:“难言之隐。”
常闰轻轻帮她把一丝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微笑地开口:“好个难言之隐。”他随手从架子上拿起一件外衫搭在小良的肩上,说:“夜露沉重,当心着凉。想要钱,两天后再来。”
那件柔软的锦衣落在身上,小良不得不承认,她的心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