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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花妆(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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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梁婆伸手打散了金银的头发,他的头发杂乱得很,粗得蛮不讲理,可能本身有些鬈,一块一块结在一起。
硬木梳在铜盆的温水里已经浸了许久,梁婆捞出梳子,从发根开始往下梳。木梳的齿咬着金银乱麻一样的发,不肯往下顺一点点。梁婆粗大的指节握着木梳的上端,非常轻巧又仔细地解开粘在一起的发梢。偶尔有一两根被扯落的发丝,被妥帖地从木梳上取下搁在一边。渐渐一头呲呲扎扎的乱发开始乖巧听话地顺着头皮贴下,规规矩矩地不敢造次。
梁婆轻轻抬起金银的脑袋,垫在一块枕木上,将梳顺的头发簪上冠,倒也不失了他生前做生意称老爷的份儿。
头发打理妥帖,梁婆又将金银摆平,开始上面妆。这给死人上妆和给活人上妆可不一样,里头的道道讲就着。花妆也好,常妆也罢,浓了淡了都不要紧;到了死人这儿,大不相同:这殓妆既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太浓了,家眷看着只觉得瘆人,压根儿认不出死者来,还要怪上妆的手艺不好,不给银钱还算小事,一不当心啊,可是要闹出人命来的。可淡了就更不行了,不但遮不掉脸上青青紫紫的印迹,因为白了一层更显得狰狞,这工钱呀,准是得克扣了,回头名声不好,还要砸了饭碗。
最好是要盖过所有杂七杂八的印迹,将死者还原成旁人眼中最亲切和善的模样,留给世人永久美好的回忆。
梁婆先拿起一把薄如纸的片刀,贴着金银的皮肤,将脸上的绒毛顺着弧度刮干净。他的面孔干枯发僵,刀刮上去,很有些苦涩的意味。梁婆遂往上蹭了了些许味道古怪的药膏,登时滑顺了许多。
修到眉毛处,梁婆转手换了另一把前头有些弯曲的刀片。金银的眉毛又厚又粗,张牙舞爪地向上飞立,就像那庙里矗立着的四大天王,浑厚的眉毛倒立,显出十成十的威风。梁婆腕子一翻,稍稍削去一点最往上的眉角,顺势将鬓角打齐了。
修完面,梁婆拣了最白的粉,避过眼眉口处,大块大块地往上扑。随后轻轻敲击金银的脸颊,没有粘上的细屑噗噜噜地往下掉。等到完全匀调了,便开始刷第二趟白粉。这回梁婆改用了一支头儿尖细的毛刷,仔细补着眉侧、眼下、鼻翼、唇角微小之处,只将一张脸刷得花白。最后,三刷白粉,在鼻梁、眉骨处格外添上一层沫子。此时,金银面上那些斑斑驳驳的痕迹已然了无踪影,但他向下耷拉着的眼角和嘴角,似乎仍能透露出一股凌人的凶恶来。
搁下白粉,取出口脂。十四五岁的少女新丧,是还没开就谢了的黄花,再怎么样,都得规规整整地抹上些明亮的颜色,衬出一张曾经明媚的脸儿。三十来岁的少妇就有些不同了,当地有句谚歌说得好:“二十嫩,四十老,三十的寡妇勾阎王”,有些个大户人家的妾室还配不上正红,用那玫色、橘色,草草一点,就算完事儿了。不过这也得看着雇主的脸色,梁婆记得年头上她老远地跑过潦南县外的一户庄园——要不是给了两锭十成十的银子,她也不愿意跑这么大老远的,那庄主最喜爱的小老婆死了,哭得都比死了娘都伤心,棺材盖合了三次才合上。她偷偷往里瞅了眼,呦,这陪葬品的数目可不敢随便估。至于活够了年头的老太君,这就得用大红色的口脂,颜色越浓正、越鲜亮,就越喜气、越富贵,送丧的队伍里的唢呐铁定是要吹得响响的,巴不得整个村都听得见。偶尔有几个做过大官后来归西的,必得用些沉着压得住的色儿,万万不可失了夙昔的威严。到了寻常人家中,讲究也少些,只讲个庄严肃穆便成。
至于这金银么,要说是富贵人家,也还靠着姐姐外甥度日;说他寿终正寝,却也不过五十就含疾而终;说他做生意有些派头,眉眼怎么看都绝非善类。这可得伺候仔细了,不然就得落人口舌。
梁婆先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口脂,把他龟裂青白的厚实嘴唇里里外外抹了抹。又选取了亮些的色儿轻轻印了下上唇。两侧唇角犄角旮旯格外着重修饰了一番,各个角度看去,都没什么不妥。
梁婆遂收起口脂,取出影粉和眼笔。打上一大片阴影,将眼线拉平些,下垂得不那么厉害,又轻轻向两旁拉了拉眉毛,补全了方才削去的怪异。
将小瓷碟平稳地搁在桌面上,滴一滴籽油,将影粉倾倒进去,打散调开,和上米粉。米粉和铅粉同为白粉,但米粉没有那么白,带有一点浅浅的米糠色。和匀了,成有些粘稠的粉糊,用一把细刷粘上些,仔细涂抹。嘴下的阴影要上深些,尤其嘴角处,万不可马虎了,要让他看起来像是安详地似梦似笑,绝不能露一丁点凶相。
末了,挑出一丁点儿腮红,匀匀地扑上去,不矫揉不造作。
梁婆细细看了一时,觉得再没什么差错,就开始整理东西。差不离了,她大声咳嗽了两声,不多时,外头就响起叩门声,旋即吱呀推开,梁婆向着刘四儿努努嘴,示意一切妥当了。
刘四儿都没正眼看那殓妆一眼,心不在焉地说了几句奉承话。捏着一点儿碎银子,递给梁婆:“梁婆,顾少说,这酬劳先付一半儿,明儿等他亲看过,满意了,自会把剩下的送过去。”
梁婆口中称谢,正要将银子揣入怀中,忽又顿住,掂了掂,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刘四儿,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刘四儿刹时显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抓耳挠腮、装模作样地想了一阵,稳稳地道:“没什么嘱托了?梁婆,还有事?”
梁婆嗤笑一声:“老婆子虽没见过世面,在镇上住了没有四十年也有三十九年。这顾少东的慷慨也是知道的,莫不是你这小厮的口袋倒会吃东西,揣在怀里的银子无端地就悄么蔫儿没了。”
“老太婆别血口喷人!我、我刘四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怎么会偷、偷东西!”
“老婆子可没这么说。”
刘四儿作势就要动手,却听背后重重的一声弹嗽。吓得他猛地回身,侧身却见平喜笑眯着眼,掐着腰,站在后头。见状,刘四儿急忙掐过正要张嘴的梁婆的话头,可劲儿拱手:“没事儿,这儿没事儿。我去送送梁婆,送一程、送一程。”
刘四儿一溜烟地邀着梁婆走出去,梁婆冷笑一记,对平喜点了点头,遛着墙随刘四儿出去了。刘四儿僵着一张脸,在怀中摸了半天,又拿出一些个碎银子:“婆婆,您看我这脑子是真不顶事儿,都是这些天办丧,忙!说着没忘什么,却是忘得干干净净。这些子是顾少给婆婆的辛苦费,买点针呀、线呀,补贴家用。不济也能换得点零嘴吃食打打牙祭。”他虽嘴上说着给梁婆,手却攥得紧,四根手指死死地扣着银子上,眼不瞬地瞅着——毕竟刚送进怀里的银子,还没捂热就要给出去——舍不得呀!
梁婆不与他废话,道一句:“谢了顾少。”硬是从刘四儿手中抠出这些个银两,迈着小碎步,哼着北地的小曲儿,回去了。
(十四)
小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屋中的床上,手边睡着的正是梁二。她呆呆地看了梁椽一会儿,觉得刚才发生的好像一个梦。
门被推开了,原来是隔壁的石榴。石榴见小良睁开眼,松了口气,倒杯水递过去。她拍拍胸脯说:“梁嫂,你们两口子真是吓坏我了。下午我给你送绣线,你赶巧被小姐叫走了。我本来想搁你屋里就有,结果听见梁大哥呻吟,探探他额头,烫手哩!我想放他在这也不是办法,就叫灰子帮忙把他抬到板车上叫大夫看看。开了一帖药灌下去,现在已经发汗了。没想到回来看见你倒在地上,可吓坏了我!”
小良回想起了之前短暂的晕厥。听了石榴的话,连连道谢。
她没有想到,梁二只是一时不见,她就会慌成这个样子。之前那些美好的念头仿佛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
不等小良有机会找蔡暮苏,小萍的哭闹就传遍了整个院子。她大骂小良是个□□,有了男人还到外面四处勾引,抢走了六儿。那字眼越骂越难听,石榴慌慌张张地来找小良,气喘吁吁地说:“梁嫂,梁嫂,你去瞧瞧吧。小萍,诶,她……她嘴里太不干净!”
看热闹的大伙儿远远瞅见小良走来,纷纷兴奋起来,窃窃私语,等待这争风吃醋戏中的另一位主角。出乎意料的,小良并没有在小萍的身边停下,她从容地走过,往蔡暮苏的闺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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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良的泪停不了。
她并不伤心离开蔡府,辞行时蔡小姐多给的二十两纹银是超出她的预想的。而她对六儿其实也没什么太深厚的感情,可能有些舍不得的是那个掏心掏肺的丫头石榴。这些浅薄的感受对小良来说并没什么触动。
当她一天在朦胧的日光中醒来时,看到梁二坐在——而不是躺在板车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要看穿她一样。看见她醒来,嘿嘿笑了:“小良……”
小良紧咬着牙,整个身子都在哆嗦,她的双腿完全失去了力量。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半个时辰,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梁二,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还是对着她笑:“小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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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郎中,小良的心凉透了。
上苍啊,为什么你这样爱开玩笑。受了重击……脑子损坏……这是怎样的孽啊……
有只温热的手贴在她扶着门框的冰凉手上,她转头看过去,梁二这样的动作神态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她一边骂一边喊:“梁二,冤家!梁二,为什么我要遇见你!为什么?!”梁二的神色有点迷惑,以他现在的智力不太能够理解眼前之人的痛苦,他只知道这个人是小良,与他很亲就是了。
他笑了起来,破碎地说着:“小良,小良,不哭,不哭……”
梁二不用坐板车了。他也能做些简单的粗活,与小良一起挣钱、一起南下。他不太说话,似乎也不太听得懂别人说话。别人即使打他、骂他、羞辱他,他也没一点儿反应。只有小良和他说话时,才偶尔发出几个“恩”、“啊”的音节。
小良不晓得她说的他懂不懂,但那微弱的反应已经给她带来莫大的安慰和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