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花妆(四) ...

  •   (十一)

      次日,梁婆起的比以往更早,她用木棍支起一扇只剩半牙的窗,让朦胧的天光射入屋内。好在天气尚暖,轻微的晨风灌入窗口,也并不让人觉得凉。

      梁婆打开五斗橱最下方的抽屉,小心翼翼地从里头捧出一个梨木的盒子。细看那盒子很有些年头了,却被很妥帖地保存,没什么磨损,一丝灰尘都没有。

      她有条不紊地打开盒盖,仔仔细细地用一块绸布擦拭里面的每一个白瓷小罐。手法娴熟,神色认真,目光专注,就像将所有的生命和热情都倾注在其中。

      梁婆终于将东西全部擦拭干净,却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今日要去上的是殓妆而非花妆。她随即将梨木方盒轻轻地搁回五斗橱里,拿出了另一个白色麻布袋,迅速检查了其中的东西。用一块方布包了两个窝窝头就走出了院门。

      到达金乌坊时,辰时未到,天光明朗开来,这条街尚未显出顶顶繁华之相。一切还静悄悄的,一些早起出远门的行路人沿着街边疾步行走。售卖早点的摊头稀稀疏疏地散落在那里,这条街的早晨,似乎总要比镇上其他地方来得迟些。

      梁婆并不上前叩门,只垂首安安静静地立在门旁。过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正是起早开门的平喜。平喜举目,吓了一跳,便说:“梁婆,好早啊。既然到了,进来,进来!”

      平喜驾轻就熟地领着梁婆向停灵的正堂走去。远远的,就听见两个守在门口的小丫头窃窃私语:
      “昨个你瞧见了么?”

      “怎么没瞧见,我亲手给舅姥爷扣的扣子!可吓死了……舅姥爷活着就不善,死了更唬人!我一个晚上都没敢睡。”

      “嘘……别乱说……给人听了去可不好。”

      “我是不想再去瞧了。舅姥爷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但愿我把他伺候得妥帖,了千万别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找过来……”

      平喜听闻两个丫头的议论声,沉下了脸,咳嗽一声,就走上前去。两个小丫头听闻响动,登时吓得不敢吱声。只腆着面轻轻叫着“平喜哥”,说完就脚底抹油地贴着墙根走了。

      平喜道一句见笑,梁婆只低头敛目,不见半分波澜。缘着天热,不过一二日的光景,开了门,便能够闻到一股子怪味儿来。刘四儿端着一个火盆放在门口。

      梁婆不疾不躁地罩上一件素净的粗麻衣,含上一片姜片,用白醋在鼻头前来回薰了两趟,从从容容地跨过火盆,进了里屋。

      金银的尸首尚未入棺,被放在一张草席上,用白布盖着。梁婆并不急着掀开那块白布,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打开向东的窗,正是个上风口,屋内的味道,顿时消散了不少。她就着窗边搁了一个小小的瓦碟,点燃一支极其细瘦的香条。那香条几乎不怎么显出火星来,仿佛也没什么特别浓烈的味道。只不一会儿,屋内就清新了许多,不再令人窒息。

      梁婆这才将白布包内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伸手慢慢揭开盖在金银面上的白布。

      随着白布一寸寸滑落,立在一旁的刘四儿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金银富态的脸颊已经失去了弹性,略有些红红紫紫的模样,具有即将腐烂的预兆。看着他的仪容,每时每刻都能想起他高声叫唤着你的名字,吐露出刻薄的责备来。又好像随时他将再次睁开眼,用那双黄鼠狼一般的眼睛,以鹰隼一般狠戾的目光灼灼盯着你,使人不敢久视。

      刘四儿急忙别过脸去,只见梁婆平静地注视着金银的面孔,就像她在注视每一个出嫁的新娘,这个时候的她有一种难言的慑力。刘四儿不敢多言,他知晓梁婆的规矩,安安分分地从门口退了出去,留梁婆一人在屋内。

      梁婆跪坐在旁边,细细打量了那张脸一阵,全然无视他的阴森可怖。单看她的神色,一定会以为她在钻研一件精致的工艺品。

      (十二)

      南下的旅途一天比一天不顺。盘缠还富裕时,小良还能够定下心来打点一切。可随着日子的推移,她没能走出那片饥荒波及的范围,却已经花完身上的最后一分钱。小良只好开始一边沿途给人家做工,一边继续行程。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

      “粱大嫂,我们府上可养不起闲人啊。”蔡府管家看着板车上的梁二,为难地说道。

      梁嫂,也就是小良,牢牢攥着管家的衣袍,苦苦哀求道:“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我的工钱可以扣,只要多给一口饭,我什么都能做!浆补、洗衣裳、喂猪我都行!”

      管家看上去心软了点,到仍然紧紧闭着口。小良一面磕头,一面大声地说:“我还会上妆,手艺很好!听说城里的知府老爷要为儿子置办选亲的酒席。蔡家是富贵人家,小姐一定会去,我能给她上一个压过所有人的妆!”

      不知是不是最后的话起了作用,小良被留了下来。

      她知道,要是想尽快拿到更多的赏钱做盘缠,只是老老实实地干活一定不够。阴暗屋子的角落里,小良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打开木盒。她已经多久没有上过妆了?几个月,一年,还是两年?她一点不记得。她已经麻木到不再照镜子了。镜中映射出一个消瘦苍白的影子,像个女鬼。她将瓷盒一个个打开,非常专注而用心地挑选。钿箔在这个档口上,是不宜贴了,浓妆也不合适。这时候,她应该做一个生活艰辛的、□□劳憔悴的可怜女子,一个不幸的美貌女子,最重要的是,要让蔡家的小姐知道,她的手艺有多漂亮。

      小良化好妆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又整了遍衣裳,拍拍草床上一动不动的梁二。“这里比板车上舒服吧,不过等我有了钱,咱们就该走了。趁现在好好享受。”

      很快,蔡家的仆人都听说,府里新来了个漂亮丫鬟,是做粗使的。不过眼下粮食紧张,蔡家虽是大家,却也紧缩起来,下人们一个个小心翼翼,生怕不留神犯了错,被赶出去饿死街头,于是也没什么人有功夫搭理。

      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好事者。管马厩的六儿听说这事儿,好奇地去看。那日正是傍晚,小良跪在水边浣衣,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细致而疲惫的脸庞,她的眼神专注,一下下槌着衣裳。一缕发丝轻泄在耳边,微微遮住了视线,她轻轻抬手抚了抚……六儿当时魂儿都飞了,当晚忘了遛马,被狠狠训了一顿。

      但六儿真的栽了,他每日每夜就想着那个身影。他原本有个相好的小萍,是炊房做事的丫鬟,打那天之后他一连五天都忘看她。六儿很容易就打听到,别人都叫那天的姑娘梁嫂……没想到,罗敷有夫。但他又听说,梁嫂的丈夫是个瘫子,好多年了……

      不管六儿怎么想,半个月后的一天,蔡家小姐蔡暮苏的贴身丫鬟客客气气地请小良过去。小良恭顺地应了话,提起木盒,踮起脚尖低着头跟出去,她的那抹笑既狡黠,又苍凉。

      到了蔡小姐的闺房,蔡暮苏遣走了旁人,命令道:“抬头。”她眯起眼,凌厉地盯着小良看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嗤笑:“哈,你并不如他们说的那么漂亮。”小良垂下头,回道:“小姐,是的。”蔡暮苏兴味道:“那为什么看马的仆役远远地瞟一眼你就忘了遛马?”小良平静地答道:“回小姐,奴婢会上妆。”

      “哦?”蔡暮苏又笑出了声,“那今儿怎么没有盛装以待呢?”小良恭谨地说:“小姐的容貌上了妆才凸显得出美,奴婢……自惭形秽。”

      蔡暮苏停了一下:“多会说话。听闻你进府的时候,就说有好手艺。今天是知州大人的宴会,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本事。”

      -------------

      小良小心翼翼地为蔡家小姐修着眉毛,蔡暮苏忽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回小姐,梁嫂。”

      “梁嫂?”蔡暮苏刚想皱眉头,就被小良按住了眉间,“你今年多大?”

      “过了端午就二十了。”

      “什么时候成的婚?”

      “三年前。”小良流畅地答道。

      “你丈夫呢?他不做活吗?”蔡暮苏好奇道。

      “……他……动不了了……我得养活他。”

      蔡暮苏忽然之间失了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又问:“你出嫁前叫什么名字?”

      “……禾小良。”

      ---------------

      当小良停下手中的动作,翻开镜子时,蔡暮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镜中的人就像一朵娇媚的花,无一处不完美,就连她往日一直觉得太厚了的嘴唇,也显出风情来,轻轻一抿,动人非凡。她开心地转了个圈,笑着说:“小良,真有你的!要赏。”她随手从妆奁中拾了根簪子打赏。

      小良高高兴兴地回了屋,她坐在草床边,摸摸梁二的额头,手中开始缝帕子。嘴里絮絮叨叨,有一句没一句:“梁二,看我挺有本事的吧。这簪子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再过一阵子,等银子富裕些,我们就再南下。到时候找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安安心心过日子,好不好?”她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等待回答,又接下去说,“不说就是默认了?到时候选地方还得听我的,就是没人能盖房子,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帮我。要是有像小勇哥那样的人……”说到这里,她从衣服里拉出了一个红绒包,叹了口气,继续,“你这个死人,倒是说句好不好呀。哪天我就真把你丢在野地里,看你怎么办?”

      ----------------

      蔡暮苏回来的时候有些微醺,她的脸像芙蓉一样泛着光。她让账房拨了五两银子给小良。据蔡小姐的贴身丫鬟说,她出尽了风头,知州大人的儿子惊为天人,似乎很有几分钟意。
      小良也被调往蔡暮苏的身边服侍。

      ----------------

      小良伏在梁二身边,用手按着发烫的脸,泣不成声:“梁二,梁二,他们欺辱我。那个老嬷嬷看不惯我,故意找碴,抽我耳廓子。你看我的半边脸都肿了。”她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激动:“你倒是点个头啊,你老婆被人打了,你啥反应都没有,还是不是个男人。勇哥不知比你强多少倍,小时候他从来护得我好好的!你哪里比得上他?!你哪里比得上?”小良忽然惊恐地捂住嘴,她究竟在说什么?她在丈夫面前夸另一个男人待她更好?

      即使知道梁二瘫着,小良还是慌乱地夺门而出。她蹲坐在墙边,把脸埋在膝间,控制不住地想,以前在家乡,这个时候,勇子都会找到她,笑眯眯地拍拍她……这样想着,真的有人拍了拍她肩。小良吓得猛一抬头,是六儿。

      小良无措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眼神凌乱害怕。六儿有些挫败,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小良……,你没事吧?”她听见这个称呼,身上一阵颤栗,她应该马上义正言辞地告诉六儿她是有丈夫的人,应该叫她梁嫂。可那个时候,她觉得六儿就像是勇哥一样,出现在身边,给她带来无限镇定安心。

      从那之后,小良和六儿渐渐熟络起来。她不是没察觉他的一言一行里透着股不寻常的感情。但她不能多想,她也不愿。

      对一个有反应的人说话,比对一个从不回答的人说话,有意思得多。小良在房里与梁二念叨的时间变短了,有些心事开始向六儿吐诉。六儿欢心鼓舞,和小萍就算彻底掰了。

      小良明白的,她太明白了,所以六儿在那日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她的心明镜儿似的,如果六儿什么都不说,他们这样还能维持一段时日;一旦他说出口,那什么都结束了。
      她冷下脸,转身走了。六儿激动啥地大喊:“小良,小良!我真的喜欢你。那天我偷偷在你门外听到了,你们刚成亲他就瘫了。难道你要一辈子这样吗?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温柔,难道就要这样毁了吗?”

      小良没有回身,但这话在她的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从前她没有想过那么远的问题,真的没有想过吗?如果梁二一辈子不醒……

      她有些恍惚地游荡着,有人跑过来告诉她小姐找她有事。

      原来知州府和蔡府的婚事定了下来,下个月就要办婚宴。蔡暮苏眼神明亮,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她和小良很熟络了,看见小良进来,笑眯眯地拉她:“小良,下个月我要成婚。你愿不愿意当我的陪嫁?”理所应当,她刚要谢绝蔡小姐的好意,说她有丈夫要照顾,走不开身。蔡暮苏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想法:“我让你丈夫留在蔡府里,找个人打理他日常,也么样?”小良张了张口,说出一句:“奴婢要想想。”

      小良一路走回去,脑子里时而是六儿的话,时而是蔡暮苏的承诺,一股子恼火涌上心头:她凭什么受一辈子苦?也许把梁二留在蔡府上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她既尽了道义,又能解脱了。

      她像往常一样推门进屋,怀中抱着的东西却啪地跌落在地——床上空无一人。那一刻小良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一时之间失了所有念头。她疯了一样地跑到院子里大喊梁二的名字,走遍每一个角落都看不见熟悉的身影。一个瘫了的人能到哪儿去呢?他出了什么事呢?要是他死了……要是他……死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