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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花妆(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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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如果时间能够回头,小良希望把它定格在十八岁生辰上。她听说过十里红妆,虽然梁家的聘礼达不到那种程度,却已经足够整个村儿议论上两三年了。梁家放出话来:体谅禾家没有能干活的男人,不求同等分量的嫁妆。
小良坐在红灿灿的软轿上,红彤彤的盖头遮着眼前,她几乎忘了一切。在村子里,大部分嫁娶只有简单的仪式,夫妻俩就一起过日子了。就连当年爹娶娘的时候,也不过宴请了几个族里的长辈。
她马上就要成为梁家的夫人,再也不用看着伯父的脸色过活……兴许能攒够钱供弟弟念书。她的依托,她的良人,她的整个未来,布满了柔和的光芒。但她一眼都不敢看外头的人群,她害怕。
接娶,宴客,拜堂,礼成,洞房。太紧张了,她记不得那一夜的具体事宜。盖头被挑开,满眼只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那句话她记了一辈子。梁二的嘴一张一合:“小良,我不在乎流言蜚语,我只知道你值得好好珍藏。将来有一天你会是这个宅子的女主人,不必再为任何琐事烦心。”
这样的言语就像小良在许多戏折子里听过的一样,她不敢想象如梦的一切。
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新婚的次日,小良,梁家的新夫人,怎么都没想到,迎接的是一具血淋淋的躯体。
事情经过普通得如同任何一个不幸的故事,去集市为新夫人取首饰的梁二,在推搡中梁撞倒了架子,上面挂着两百多斤的铁器,哐啷啷地砸在他身上,头上撞了个大窟窿。据说抬回来的路上已经断过气了。
梁家上上下下顿时炸了锅,大夫一个个地请,一个个唉声叹气地往外送。看着套了崭新鸳鸯戏水图的大红背面,小良木然地呆立在榻旁,机械地来来回回换干净的水和帕子。盆里的水红了清,清了又红,也不如命运变化多舛。她不过有点恍惚罢了,她不太明白昨日的言笑晏晏为什么不过几个时辰,就成了生离死别。
对于死,小良太熟悉了,毕竟三年前她亲手为三个亲人上过殓妆,如果再经历一回,她大概都要忘了怎么哭。梁二好整以暇地躺在床上,梁家的奴婢小心翼翼地在一旁伺候,不敢出一声大气。那位梁老夫人自始至终没有露过一次面——不是亲身的儿子到底不一样。如果梁老爷子知晓这位续弦如此对待他最宝贝的唯一嫡子,会不会气得从坟头爬出来。
最后送走的是城里最有名的郎中。他的话十分含蓄:“少夫人,梁少爷要是挨得过明日丑时,兴许还有救,若是挨不过,那便准备后事吧。听我一言,这伤势太重,即使能拖下去,恐怕......”
小良礼貌地谢了郎中,付好诊金,吩咐下人送大夫离开。后来她回想起那天,也会惊讶于当时的冷静果断,她沉着地安排灶上温着的参汤不能断,少爷身边一刻不能离了人。她有时也会想,假使当初她稍微惊慌一点点,出一点点差错,将来的人生是否会完全不同。
梁二的命捡回来了,当然脑袋上碗口大的疤是要长留了。不过他现在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只能靠人喂些东西进食,其余的一概不知。
镇上所有的人都在叹息禾小良的不幸,刚刚嫁过去的闺女就守了活寡。也有说那是这丫头命太硬,梁二不信邪,自找的。可于小良而言,似乎没什么痛苦。三年里,流言蜚语她听遍了,能在此时知道一点人们只在饭后闲聊中存在的怜悯,于她也是莫大的安慰。她甚至很感谢现在的境况——老天至少给了她一个机会证明她的重情重义。
这传奇般的美梦不能维持三个月,当小良只能从账房手里拿到一半例银的时候,她忽然明白,婆婆对于丈夫的心,比不好还要糟一些。因此半年后,当梁老夫人向小良提出要他们夫妻独自去后山的小木屋居住时,她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只求梁家还能多收容他们两个月,为之后的生活做准备。她能有什么积蓄呢?原封未动的嫁妆或许可以解燃眉之急;几个月省吃俭用凑出的散钱,根本抵不上事。也许他们搬到后山之后,她能够拾起娘家时练就的麻利身手,开垦几亩荒地,养活自己。但是眼下呢?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饥荒,像是老天开的另一个玩笑,梁家一下子断了所有供给。路有死尸,野有饿殍。树被刨没了根,荒荒凉凉的土丘上望不着凸起的东西,连一畦野菜末都没有。
“……小良?!”看见街角的身影,勇子忡楞了一下,随后不可置信地呼出声来。
小良慢慢地走出阴影,她始终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襟的下摆。她强忍着泪水,说不出一个字。
勇子下意识地打开背着的竹篓,说:“小良,你是不是也揭不开锅了?我这儿刚刚得了点粗粮,分你些……”
小良将衣角攥得更紧了,她一点点抽噎出声。忽然扑通跪在地上,不敢抬一下头,她怕自己一见到勇子正直无瑕的目光,就会羞愧得夺路而逃。
勇子被她吓了一跳,他着急地拉小良,小良却执意跪在他的脚边,她悲痛的哭声肝肠寸断:“救救我,救救我!小勇哥,救救我吧!”
(九)
梁婆耐着性子听刘四儿唠唠叨叨地嘀咕完一阵儿,回答着:“咳,我说有什么大事儿,这上了门的生意,老婆子还会往外推吗?到时候保准你妹子花妆扮得漂漂亮亮。”
刘四儿紧接着说:“婆婆那你瞧,这价钱能不能……”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往下按了按。
梁婆见状冷笑一声:“刘四儿,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你随便打听打听,这十乡八镇的妆娘,谁的开价低过我。老婆子挣几个钱为了糊口,再低……可不让人活了!”她用鼻子出了声气,“我看你也不是个疼妹子的,连小小的扮装银钱都不愿意出一点点血,看来刘家妹子也是个苦命的。”
被梁婆这么一冲,刘四儿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直到梁婆步入门内,他才缓过神,恨恨地往地上“呸”了一声:“老太婆,自己嫁了个吃白饭的,还把客气当福气……”
梁婆从金乌坊出来时,日头已经西陲。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八杆街,而是转向西市。
今天是个开集的日子,忙活了一天的赶集人,大都要收拾东西回去了。有些货物没有卖尽的,在这时就会降价,急急清了仓好回去,运气好的兴许可以省下一半的价钱。精明的人都晓得在这个时候来碰碰运气。
梁婆滴溜着空篮子疾步在街市上走着,到了靠近拐弯的地方,才缓下脚步。刚好前面的人,正从这摊子离去。
摆摊的李大娘不等梁婆靠近就笑道:“梁嫂子,今儿怎么这么晚才来?再迟一刻钟我就要收摊了。你瞧,这些菜米都是给你留的,价钱照着以往的给就成。”梁婆显然是这儿的熟客,她熟稔地从怀里摸出些铜板,叮铃铃地落到收钱的瓦罐里,嘴上说着:“李家娘子,多谢你了,要不是这儿有你,今天我可是要喝西北风了。”李大娘看都没看她给的价钱对不对,帮着梁婆把菜和米搁到竹篮中,说道:“说什么呢,都是老熟人了,还谢不谢的。”
“刚才是哪家的闺女?怎么瞅着眼熟?”梁婆拿着菜,问道。“那个呀,”李大娘顺口说着,“什么闺女,她是那个长舌寡妇的婢女腊梅。可惜了这么个老实的好孩子,天天受朱寡妇的磋磨。诶,都是命不好呀,小小年纪,受人作贱。听说朱寡妇什么事都差她去做,忙得脚不沾地。”
她一边说着,转身从后头拎起一尾鱼,递给梁婆:“梁嫂子,这鲜鱼给你的。上回我侄女的事你可帮了我大忙,不然她那个破相的,哪里找得到好人家?你还没收我银钱,我可过意不去了。这鱼是白老头今儿打上来的,她家闺女和我亲,送了我一尾,你拿回去尝尝。”
鲤鱼显然十分新鲜,要不是用线吊着,恐怕还要活蹦乱跳一阵。梁婆笑眯眯地接下,称了几句谢,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提着鲜鱼,往回走去。
到了八杆街,天色已然全黑了。梁婆推门走进屋去,门内没有点灯,她却极其顺溜地找到了火石,点亮油灯。果然,梁老头搬了张矮板凳坐在门边。他看见梁婆回来,咧开嘴憨笑:“小良。”
梁婆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转身只见她已经把东西都安置妥帖,转身去灶前做饭,她从大缸里舀了一瓢水洗菜,问道:“泥地翻好了吗?”梁老头龇出一口雪白的牙:“好了,好了!一共翻两遍,不乱洒水,硬土块全部拍松。”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明天能播种。”看见梁婆舀水,他又高兴地拍了下手:“把水缸接满了!”
梁婆升起火,夸奖道:“好好,做得好,来帮忙吹灶火,今天奖励你吃鱼。”梁老头听见“鱼”这个字,瞬时来了精神,噔噔噔跑过去拿起苇管,很有节奏地吹气。
梁婆用那把钝得过分的刀子麻利地切菜,嘴里絮絮叨叨:“梁二,你说今天早上那姑娘像不像我?”梁老头居然真的停下来看了梁婆一会儿,很认真地回答:“不像,小良漂亮。”
梁婆闻言乐出声来:“老不正经的,我都是一个老太婆了,怎么和小姑娘比……”
梁老头却执拗地说:“小良就是小良,还是那个小良!”
(十)
两人沿着熟悉的小河慢慢走着,勇子率先打破了寂静:“你要走?”小良手中提着木头盒子,一声不吭地点点头。
“去哪儿?”
“不知道。”
“为什么?梁家待你不好?”
“……”
“小良,你一个人在外头变数太多。有什么糟心事儿忍忍,很快会过去的……我知道……从前我年年吃你们家的粮,这回说什么我都要帮到你!”
小良又呆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了句不相干的:“小勇哥,姚家姑娘是不是喜欢你?”这回轮到勇子发愣了,小良接着说:“我不能再用你的钱了,等饥荒过了,你用前头攒的几个钱,把姚家闺女娶来。人家不计较贫富,是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小良见到勇子又要发急,赶紧攥住话头,不让他说:“我这次来就是辞行的。我不是一个人走,我要带着梁少爷走。梁家是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现在日子难过,将来也不会容易。闲言碎语我听的够多了,我怕一辈子这样,趁着现在南下,找个富庶的鱼米之乡,也比现在好许多。”
她抬眼看着勇子,对方面沉似水,于是接着道:“可现在少爷的情况……恐怕走不了,我想找辆板车推着他。但我不知道哪儿能寻到,想请你帮个忙……”说着她打开手中端正的木盒“我的嫁妆都卖了,用作盘缠,勉强能支撑一阵。那些钱决计不能动。这是我唯一的一点东西,以前舍不得卖,现下……只能靠它换板车了……”
盒子里整整齐齐地归置为两层。上层有十来个做工精致的瓷盒,锃亮的白瓷,上头青蓝色细细描着各式花纹——装着各类胭脂铅粉。每个瓷盒被擦得干净光洁,依照大小有条不紊地排列。下层放着各式眉笔、朱砂、金粉、花钿、贴鬓,历历可数。足见其主人的珍惜爱护。
勇子瞪了小良一眼:“板车我帮你找,这个你好好收着!说什么也不能卖咯!”这一个妆盒,是小良所有的心血和全部的骄傲呀!要是没了它,小良就不是小良了。
“可是……”
“什么都别说了,”勇子按住小良递过来的木盒,“就是看在过去的十四年上,我也一定帮你!”
三天后,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的小良,看着远处慢慢出现的身影,推着板车走来。
勇子又瘦了些,还是一如既往精干。他帮着小良将梁二抬到车上,推向村口。这个时候天才刚刚放亮,农人尚未起来。本来该有纷纷扰扰的鸟鸣,但最近的饥荒闹得太凶,附近的鸟全被打完了。更多的鸟还没飞过来,或者得知了同伴的恶讯都不敢飞来,留下一片死寂的村庄。
勇子推着车子,问道:“你还要看看禾婶吗?”小良很快地答道:“不,走吧。你回去的时候告诉娘一声,就说我南下去了。我命里不好,不回去犯冲……弟弟招舅舅喜欢,叫他以后一定要去念书,考个秀才……”
话絮絮叨叨地说着,很快到了村口,小良停下脚步,对勇子开了口:“到这儿就够了,回去吧。”她顿了顿:“小勇哥,其实我最对不住的就是你……我……还不清……”
勇子摆摆手,阻止她说下去,从腰间绑带里摸出一个绒包。红色的面有些褪色,他将绒包套在小良颈子上,说道:“这是我小时候,娘从庙里求的平安符。我在咱们村也没啥用,你一个人路上难着,给你保个平安。”
小良推着板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黄土路上,看不见了。天慢慢亮起来,勇子往回踱步,一天又要开始。勇子有点难过,好像失掉了一点东西,他也不知是什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