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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泳思(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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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与她的名字一点都不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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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妩出门时总是半掩着面,脚步细细碎碎。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就像早春的微风挟着雨丝,徐徐拂在面上。不过见过她面孔的人都知道,从她的右眼角到下巴,有一摊又长又宽、暗红的胎记。乍一看去,不仅丑陋,而且狰狞。
但是裕浦巷里,没有人因为这个不喜欢她。
自打方义的老伴过世之后,他就不怎么出门了,祖传的染漂手艺全然交给女儿阿妩,去排云坊接了他的位子,自个儿只在家摆弄摆弄染剂,调配些新鲜的色泽来。大儿子方临华前年去了邻镇做学徒,一年里也着不了几次家。平日里,父女二人也是相依为命。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青石板的路,沾染了布鞋。阿妩轻轻阖上门,想着晾了许久的几匹布,今日就可以查验成色了。
出乎意料的,那边有扇门半开着,姚大娘和门前一人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话,那人将几文铜钱收进怀里,经过她面前时吹了声口哨,算是打了招呼,很快就拐入街角不见了。
阿妩尚未反应过来,姚大娘已经看见了她,招呼着。见她点了下头,便说道,“我家侄子说今朝家里来贵客,要拿几个鸡蛋下菜酒菜,着急着就寻了鞋哥儿那个小鬼来递个信。”姚大娘看了看尚且朦胧的天色,忍不住抱怨道:“老清老早的,回笼觉都睡不成咯。”她的眼珠转了下,“我侄子阿莱住在和合街上,就在排云坊边上的旮旯……”
阿妩低头想了想,别了下发,说道:“姚婶,我去上工……正顺路,要不然帮侬带过去。”
“好囡,这样子太好了!麻烦侬了。”
少带点东西,总也耽搁不了多少工夫。可是……她并不认识姚大娘的侄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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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街角,交办了东西,就该去排云坊上工了。姚家侄媳妇盯着她蒙面的帛巾时奇异的眼神,她早就习惯了。
她确实没有任何不适。
穿过和合街就是排云坊后边的脚门。排云坊排场确实不小,自从几年前在镇上张罗开来,就渐渐收并了好几家小门小户的织坊、布庄,方家的染坊也是在那时被一并购入的。听说排云坊的名下还有好些亩桑田,产的丝都是供了自己用。排云坊前头是供人选布购布门面,后面就是师傅们上工处了。
阿妩进了脚门,正要阖上,就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翩翩而来,正是排云坊的女老板许瞳。许瞳见到阿妩来得早,也并未惊讶,只随她进去,查验了一下最近新染的布匹,随后吩咐道:“等何大姐到了,叫她过来一趟。”
阿妩犹豫了一下,见许瞳就要离开往前头去,才开了口,诺诺道:“前几天何嫂回娘家省亲了,说是家里的小妹妹要远嫁,她这个作长姊的要回去看着,免得出了问题。”
许瞳微微皱了下眉,向阿妩轻微地勾了勾唇:“这匹染工已至尾声,也不必盯那么紧了。方家姑娘,今儿就请你替何大姐跑次腿,把这次的新秀件给罗家送过去。罗家这些个事儿由罗三管着,交予他就行。”
阿妩张了张嘴,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许瞳叫阿妩不必盯得那么紧,可以早些送货,亦可以早些回去。可自己毕竟不是随便到排云坊挣生活的帮工,而是正儿八经的染色师傅。就这样,一天的活儿完工了,紧赶慢赶还是赶到了申时。
待得到了罗府门前,日头已经开始往西边陲了。说起来,除去新兴的钱家,罗府可是镇上数得上名号的人家,罗氏一族虽比不得钱家如日中天、转瞬崛起,却是有根有基门户,行事却向来低调,宅子也不在繁华的闹市,建得挺偏僻,左近也没个人家。乍一瞧去,倒也没有金雕玉砌的装潢,但一砖一瓦,铺盖整齐,大门上的漆映这日光,自有一派富贵之相。
阿妩在门口顿了一下,走上前去,轻轻扣了几下门环。时间不大,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探出脑袋,上下打量了一下蒙着面孔的阿妩,奇道:“这位姑娘,侬来有何事?”
阿妩温温地答道:“我是排云坊替何嫂来送绣品的,呈给罗三公子勘验下就好。”
小厮挠了挠头,咧嘴一笑:“姑娘,我新来府上做事,不太晓得这些事情,我家三公子出门去了,眼看着就要回来,姑娘进来门房等上一时?”
阿妩下意识地摆了摆手,脱口而出:“不麻烦了,我……立在外头等一下就好。”
小厮又挠了挠头,阖上了大门。
夏日的光浅浅地从天边倾倒下来,尽管已经过了酉时,天色仍然明朗。立得久了,膝盖微微有些酸痛,阿妩抬起头,望着天边的日头慢慢从金色变成红艳艳的,慢慢从山头落下,云彩被渲染成或姹紫或嫣红的美丽色泽,她轻轻笑了一下,明天一定又是个大晴天。
“好美——”
这种静谧与片刻的悠闲倏地被一个声音打断。阿妩听到有人说话,赶紧扯上面纱,将面孔掩得严严实实,惊慌失措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她微微抬眼看向说话的主人,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门边,唇间带笑,一双眼正看向她。
阿妩轻轻咳嗽了一声,答道:“晚霞确实很美。”她停顿了一下,“侬就是罗三公子吧?我是排云坊的人,这几日何嫂有事离了镇子,由我代为把新绣品递过来,罗三公子侬看可以么?”她一面说着一面把手里的织品从挎着的竹篮中拿出,递了过去。罗岳手上接过了那绣品,眼神却仍看向她的面,那一块面巾完完全全遮挡了她的面,只露出一双杏眼露在外面。她讲话的时候低垂着眼眸,偶尔抬眼看一看他,都流露出柔和的意味——一如她刚才看着天边的云霞。
有些人也许天生温柔。
阿妩见罗岳接过了绣品也没有多说,又拿出一小块布料,是块试染的样品,她递过去,轻声说道:“之后有批新订的布料要送到罗府,这是新鲜试出的颜色,吾觉着不错,罗三公子侬看可以用吗?”
罗岳有些惊讶地看了阿妩一眼,阿妩补充道:“吾……在染坊干事,担一些配色督工的责任……”罗岳更加吃惊了:“侬……就是方师傅?”他和快回过神来,“都说排云坊聘用的染坊师傅手艺精炼老道,又姓方,我权当时原来染坊的方义老师傅,没想到却是这么年轻的一位姑娘。”
阿妩似乎轻声笑了一下:“那个是我爹,我爹现在不出来干啦,就在家里捣鼓些配色染料,吾……经验不足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罗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个配色看上去好,出挑又不扎眼,就按这个来。具体的花色图样,过些日子我会去排云坊详议,有劳方姑娘了。”
话已至此,事已尽完。阿妩道了声告退,转身就要离去。罗岳却在这时出了声:“方姑娘,天色已晚,你一人只身回去可要当心,可要送侬一程?”他说着向前迈了一步。
方妩却像受惊了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温软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急促:“不、不用了,多谢罗三公子的美意,吾、吾这就走了……”
罗岳看着那个背影渐渐消失在朦胧的街路上,却没有马上转入门内。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已经全然漆黑的夜空,很开心似的笑了一声。
其实她答得不对。
天色很美。
但人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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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这是潦阴县几家铺面的账册,吾去拿来了。”常随罗武捧着一摞账本站在梨木的书桌前,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少爷……少爷?”
罗岳像是猛然之间回过神来似的,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说道:“摆这里吧。”手里却在把玩一个小小的羊脂玉扣。
罗武打小跟在罗岳身边,人前是尊卑分明的主仆,人后两个人惯常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他见罗岳压根没有看那账册一眼的意思,撇了撇嘴嘟囔道:“我的少爷诶,这些个账册可是您赶着我跑去潦阴县取的,本来明朝再去也不迟的。吾千里迢迢搬回来,您在这里叫它落灰可是亏大发了。”
罗岳这才像是回魂一样,摩着下巴,招收叫罗武过来:“来来来,到这里来,吾问侬啊,侬晓得城东开染坊的方义老方头吗?”罗武被这突然发起的问话搅得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地答道:“当然知道啦,谁不晓得老方头呀,镇上手艺老厉害了。就是以前的老钱家也是会去那里进货的。不过可惜自打老方头的老伴走了之后,他就不大下染坊了。”
罗岳思忖了下:“不是吧,前几年我还听说吴宁他们每个月都要从那里进染布的。难不成是他儿子在打理?”
罗武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摸准了主子的心思,哈哈笑了一声:“少爷哟,你可别打那个染坊的注意咯,您呀,这是晚了一步,叫排云坊捷足先登了。那个许老板还真有点邪门儿,来镇子上没多久,好些布庄呀、染坊呀,都叫她兼并了。也不知道后头有谁在给她撑腰,也不吓那些个对头找上门来。”
罗岳狠狠敲了一下罗武的脑门:“就侬聪明,好好答吾的话。问侬后来是谁打理的门面?”
罗武“唔”了一声,摸了摸脑门,回道:“方老丈是有个儿子,可是人老早跑到不知哪儿学徒去啦,听说一年也就回来过一两趟,大家都说心是操碎了,人却不再跟前,还不如没生这孩子。”看到罗岳斜了自己一眼,罗武赶紧刹车,走回正题上,“但他女儿可不一样了,老能干了。把老方头的手艺学得全全的,二十岁不到的一个人,把染坊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不,方家的染坊说是被排云坊并过去了,实际掌舵的还不是方家姑娘?”
“她叫什么名字?”
“叫我想想……好像是叫……方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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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从噩梦中醒来,方妩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摸了摸已经湿透的衣衫,叹了一口气。看来今夜不必再睡了。她起身点燃手边的油灯,盯着昏黄的灯光看了一会儿,尽管灯光摇摇晃晃,她却仍然毫无睡意。直到被汗透的衣裳冻得激灵了一下,她才去衣橱拣了一套中衣,慢条斯理的换上。
她很久没有做过那个梦了。
无穷无尽的火光,映照着母亲悬挂在梁上的身躯。那只野兽要吃人一样的眼神,就像从地狱里恶鬼发出的光,透过熊熊燃烧的烈焰直直地穿透她的衣物,吞噬她的身躯。她被死死地压在床上不能动也不敢动,任凭其上下其手。那个时候,她是什么感觉呢?
事实是,空白。
她看着幽暗的屋顶,泪水顺着脸颊流到榻上。哦,是了,那个时候她的脸上还很光滑,她还是一个常常被称道的“小美人”。
有时候那只野兽力气太大了,她痛得浑身都在抖,可是母亲就睡在同一个院落的屋子里,她一个字都喊不出来,不能去咬被头,也不能扯床单,不然床褥坏了,她没法和母亲解释。只能死命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或者干脆咬着手臂。
那时候,她想叫,但是她不敢叫。她一天天地苍白,周围的邻居都说,呦,阿妩可真是个病美人。
想到这里,她的手又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她认为自己忘记了,但其实怎么可能忘记呢?她再也不敢去触碰那些东西,她以为自己做的很好。但是只是那简单的一个“美”字,就能够击碎屏障,把那长远的、深邃的,埋葬在无尽黑暗的地底的支离破碎全部挖掘出来。
她认得那种眼神,既眷恋又倾慕的小心翼翼。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了。
承认吧。
终于一滴泪缓缓流下,她仰着头以免决堤。
她承担不了任何的赞誉,她已经不敢再去追寻美了,连想一想都不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