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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泳思(下) ...

  •   再次见到罗岳是在几个月后的一个早晨。

      许老板把阿妩叫了过去,说是罗家想要些新花色的布匹,卖到南方去,产量挺大,有些细枝末节的要求,还是她这个掌舵的大师傅亲自来议一议,更加妥帖。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花色的设计和织染,本来就是这样。

      谈话的地点在那个生意最兴旺的茶楼。二楼的雅间却独有的清净,从雕花的窗子向外望去,一片雪白的梅花开得正好,这几日没有下雪,一大片梅林倒是十分打眼,就像是一夜之间积了厚厚一层雪堆。

      他们客客气气地落了座,罗家的计划方案十分周祥,操作起来虽然复杂但是未尝不可,他们议论了大半个上午才终于大致敲定下来。罗岳彬彬有礼地条条陈述着,每说一处,都会停下来询问一下阿妩的意见。而阿妩也不卑不亢地听着冗长的叙说,在关键之处提出一两点异议。就好像那天他没有唐突地说出那句话,而她也没有因为这一句轻微的赞扬而落荒而逃;就好像他们素昧平生,从未相见。

      这样最好,阿妩想着。

      那是一个错误,就不要让它扩大下去。

      对他们都好。

      天气已经很寒冷了,阿妩下工的时候打了一个哆嗦,看着越来越早沉降的日头,匆匆地就要回家。

      守门的小哥却向她打了个口哨,叫到:“方师傅,侬等一下。”他从旁边提起一个覆了布竹篮,说道:“这是个骑马的公子叫我交给你的,说是你的东西,忘记取了。”她有点疑惑,却接了下来,一面走着一面掀开覆在上面的布向里面看。

      这一看,她却愣住了,里面是一枝茶楼后的雪白梅花,下面压着一张字笺,字迹工整苍劲: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那个骑马的公子,是他呀。

      她的鼻头又酸了,看着那一枝绽放的梅花,她猛然将那张带着梅花香气的字笺揉成一团,又起手想要撕碎它——入目的却是最后一句话的最后两个字。她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一点一点把那团纸展平,把它贴在胸口。她受不住似的靠着旁边废弃的土墙慢慢蹲下,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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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日子过得像过去的任何一天一样寻常,阿妩悄无声息地去染坊指点工匠们染色,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家,为爹做几个小菜。看一看历书,计算一下兄长还需要多久才能回来。她并不是躲避着不见人,但是如果能够选择,她宁愿不见。

      宁静、温柔,却有着惊为天人的好手艺。阿妩的名声倒是一天天地传开了。她的面纱似乎不再是一块遮羞的布巾,反而隐藏着无限的神秘。有时候会有人好奇地询问她,想要一睹她摘下面纱的容貌,并且再三保证不会说任何闲言,她都一一婉拒。次数多了,她慢慢感到厌烦,有的时候甚至在想

      ——你不会想看见的。

      她记得曾经去拜访一名归隐的染色老师傅,回来时已经夜色深重,那夜月色倒是明亮得很,路被照得清清楚楚。这样深寂的夜,是会叫人惧怕的,她却觉得隐隐兴奋,这样的夜晚,人与鬼的距离太接近了,太适合归去了。

      这样想着就有恶鬼从旁边一把抓住他,粗鲁地把她摁在地上,用手撕扯她的衣裳。

      是个见色起意的混子。她平静地想,也许普通的女孩早就已经吓得大哭大闹,可是她不会。她已经不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也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大家闺秀。她甚至觉得十分可笑,而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可能是那声笑过于诡异,那人僵硬了一下,抬头望了她的面孔一眼,散乱的头发下,阴郁的月光打在那块凸起的狰狞伤疤上,另外半边脸埋没在阴影之中,嘴角勾起一个微浅的弧度。那个混子嗷地一声跳起来,哆哆嗦嗦念叨着“鬼、鬼、是女鬼”的字眼,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在地上又躺了那么一小会儿,不可闻地叹了一小口气,才慢慢坐起身来。她重新挽了一下发,把衣领顺得平整,拍了拍身侧的尘土,若无其事地往回走了。

      连一个seyu熏心的混子都会被她吓跑,呵,这世上可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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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到自己出神时,已经过了三更天。爹在隔壁睡下了,轻声打着呼噜。阿妩放下手里的那一册《诗经》,抚了抚被捏皱的边线。

      明天一早,她要遵从许老板的吩咐,陪着罗三公子去临县上看布。

      死水微澜。

      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不同寻常地跳了一下,却又很快死寂下去。她突然后悔,在何嫂回家的时候,帮忙送了布去给罗家。但是后悔又怎么样呢?

      如果后悔有用的话,那么在父亲过世的那一天,她死都不会让那个父亲所谓的好友踏进家门一步;在那个禽兽第一次走进后院的时候大声吼叫,让人把他赶出去;不会因为年幼的懵懂和矜持被这个恶魔威慑,从而失去最初和最后的勇气。

      直到她遇到现在的爹和娘。她才知晓苍天对她还是有一点垂怜的。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上布满了烫伤,还有被人捏掐的淤青淤紫,虽然疼痛,但是已经被妥善地处理过了。那个妇人红着眼眶看着她,口中哆哆嗦嗦反复念叨着:“不是人,不是人。”见她睁开了眼,看上去想把她拥在怀里,却又害怕碰到她的伤口,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闺女,别害怕,啊,别怕,脸上的伤会好的。好好养着,很快就好了。”

      一切发生地太过自然,她成为了方义夫妇的小女儿,有了一个长兄方临华。他们十多年前果真本就有一个女儿,却在六七岁的时候夭折,如果当时能够存活,大概就是她这样的年纪。坊间都说,染坊方义家那个病了十几年的女儿,现在终于肯出门了,就是脸上有个可怕的胎记,见不得人的。她说她叫阿妩,就变成了现在的方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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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后来她不太记得清那几日去了临县的哪些布庄,有什么新鲜的花色值得效仿。因为后来的那件事情实在让人过于难以忘怀。

      那是返程的最后一天,他们已经较为相熟了。在城郭的边上,罗岳突然停了下来,说这边有一处庄子,是他一位好友的,里面是漫山遍野的梅花,景致十分不错,问她是否愿意前往一观。她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那看门人显然是认识罗岳的,没有多问就放他们二人进去了。

      这个庄子里的景致的确非凡,红梅白梅交相辉映,梅树被修建得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她不禁轻声念出了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罗岳似乎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没有料到她能念出这句诗来,却很快满含笑意地说:“我觉得这句诗作得甚佳,骚客多以清高喻梅,但我却觉得暗香、疏影才道尽梅之妩媚。”他口中说着梅花,眼神却脉脉地看向她。

      阿妩似乎全然不觉一般,没有去看他,她忽然笑了一下,没眼弯了弯,插了句不相干的话:“三公子,侬晓得《汉广》其诗从何得名吗?”

      罗岳一时莫名,却隐隐有了某种预感,只是答道:“因为其中最为出名的两句诗句,各取了开头的一个字。”

      阿妩却在这时抬起了头,望向罗岳的眼睛:“侬能把这两句念出来吗?”

      罗岳的眼中猛然被点亮了,逐字逐句地念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阿妩轻轻笑出了声:“公子,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说着,目光炯炯,像是什么东西活了过来,“阿妩是我的小名,本是家里叫的,其实我的本名叫做方思。”

      “不可方思……的方思?”

      “不可方思的方思。”

      “方思。”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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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好月圆,良辰美景,氛围正浓。她和他却都没有再说话了,她说了一句:“天色已晚,早些歇息。”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连那样出格的话都说了,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呢?

      “阿妩!丫头片子,在想什么呢?”

      阿妩猛然醒过神来,朝着码头笑意盈盈地小跑了几步,“哥你可终于回来啦,爹都等急了。”

      方临华紧了紧褡裢,提了提手里的一尾鲜鱼,笑道:“赶紧回去,好久没尝到咱们好妹子的手艺了,让你哥尝尝鲜。”阿妩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爹身子怎么样?”

      “好得很呢,最近吃饭比以前多了,似乎还胖了一些。”

      “哥哥走的几个月,有没有受人欺负?街坊邻里排挤你没有?”方临华一路上像个老妈子似的接连问道。

      “哥,”阿妩嗔道,“你就不能盼点好的?没事儿啦,不过最近我看阿涟姐似乎过得不太好,似乎和钱三吵嘴了。说是钱三从大箱子底翻出件顶好的衣裳,看着却不是给他做的,就说阿涟姐在外头偷人,阿涟姐已经哭了好几天了。”

      “嗯,”方临华三心二意地应着,旁人的事情,他其实不怎么关心。而妹妹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主儿,他暗自叹气,也只能回去慢慢看着了。他偷眼瞧着阿妩,发现妹妹的眉梢上洋溢出一种别样的温柔来,情绪似乎比以往更加高涨些,却又不同于平常来码头接自己的样子。是有什么好事吗?

      他的心间突然一跳,一个想法似乎快速地滑过心间,尚未来得及抓住又跑掉了。

      “阿妩。”方临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却又没了下文。

      “怎么了?”

      阿妩其实很信赖这个哥哥。曾经她以为他是不欢迎她这个外人来的。但事实恰恰相反,那天她偶然看见巷子里方临华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厮打在一处,直把他们打得直不起身来,口里忿忿道:“你们说谁是丑八怪?说谁?!敢不敢再说一遍?”那两个年轻人连连求饶,等方临华一抬手,呲溜的就没影了。

      那时她才知道,不把这个地方真正当成家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打那之后,两人的关系飞速地拉近了。

      直到几年前娘染上风寒,久病不愈,撒手人寰。爹郁郁寡欢,哥哥却执意要去临县学徒,才和家中不欢而散。爹却也没有心思真的管他,只是任他而去了。

      “没什么,快些走吧。”

      方临华回来的第二天,说是要和阿妩一同去一趟排云坊,看看染坊的情况怎样。他在外学徒几年,其实学到了不少新颖的染色技艺和编织方法,却一直觉得尚未出师,故迟迟未归。来到染坊,又到了给罗家勘验小样的日子,自打那次以后,罗家的小样都是阿妩直接送过去,面议之后当场定夺的。

      方临华便言要伴着阿妩一道去,出乎意料的遭到了回绝:“不用啦,哥哥你先回去,我很快就能回来,顺道去盐行买一升盐回去,好用了做菜。”

      来到罗府门前,罗岳居然已经等在了门口,亲自将她引入客厅去。她照例讲解着这一批新染的小样有什么特点和浣洗方式,罗岳却久违地全程一直看着她,其间她的所有问题只是一味地应声称是。终于,等她要起身的时候,罗岳轻轻覆上了她的手,目光之中小心而期待:“方思,吾去侬家提亲好不好?”

      阿妩觉得那一刻她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仿佛整个世界被放空了须臾。一个好字在心底的深处反复地回荡,撞击得她的心都在发疼,却凝涩在喉咙口里半点吐不出来。

      这个梦到了最美的地方。

      这个梦终于是要醒了。

      她突然说道:“吾有点渴了,请侬帮吾加一盏茶。”

      罗岳很体贴地退出房去,让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一会儿,她取过旁边的笔墨开始写了起来。在罗岳回来之间,静悄悄地退出了客厅,对门童颔了颔首,走出了罗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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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泪都要憋不住了。

      她一向这样对自己的。

      她的父亲是一名为人和善的教书先生,母亲是为耕读家庭的孤女,门当户对。父亲因为一支梅花得到了母亲的芳心,就用阿妩这个小名来纪念一点浪漫。

      后来,父亲身死,而她受尽lingru,她本来想忍的。直到那一夜,那个qingshou喝得酩酊大醉,qiangbao了母亲。

      于是,她想用一把大火烧得干净。

      浴火重生,她想这是上天的旨意,让她两世为人。她应该可以和过去告别。

      可是又有谁真的能够告别呢?

      遥远的回忆中,那日山雪正密,父亲手把手地教她读那一篇《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斯。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广矣,不可方思。”她惊喜地叫道:“这首诗里有吾的名字!乔……方思。”

      方思,是名而已,温柔qianquan,极尽chanmian。密友qingren之间才会这样称呼。

      这正是罗岳送给她的诗。

      天下竟有如此巧合。

      直到今日,罗岳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还是会热会冷,会疼的。
      这个梦太完美,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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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岳回到客厅的时候,阿妩已经离去了。

      他的心里惴惴不安,却又跃跃欲试,桌上的宣纸面上松油墨的字迹尚未干透,是几行十分娟丽的簪花小楷。他觉得心跳得更加厉害了,罗岳慢慢拿起纸来,轻声念了出来:

      乔木可迁,汉女不存
      皎皎清莲,污于浊根
      非君践错,惟妾行失
      天壤含别,期会邈邈
      昨日之过,今日之非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泳思·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泳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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