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醉花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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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丈夫死的时候，是个雨天。除了松了一口气以外，与其说她在幸灾乐祸，不如说她是在侥幸——还好那个傻子死在了外头，当时同公公婆婆在一道。听说小丈夫是为了在街上捡东西，突然跑出去，被马车撞了，头磕到了石头上，炸开了花。要是这一切发生在家里，她还不知道要受何等的非难。她其实也有一点惋惜，虽然小丈夫有点傻乎乎的模样，但这个家里唯独他对自己最不错。虽然他也打她，但都是和公婆有样学样的，小孩子力气小，没什么感觉；偶尔他会同朱卉卉分享一点吃食，倒也是好的。
这个时候朱卉卉已经十八岁了，公婆打她的次数变少了。或者说，死了儿子让他们失去对生活的信心。一年后，公公被发现吊死在门前的榆树上，他终究受不了儿子已死的打击。
其实公公婆婆并不待见自己。
朱小姐想，但她自己却很欢喜腊梅。如果朱小姐能有一个儿子，就会让儿子娶了腊梅这样的丫头——但这件事她没有同任何一个人说过——她是拿腊梅当做儿媳妇来看的。
朱小姐知道有人说她这个主子对待下人实在刻薄，结了冰的天，她还叫腊梅去洗衣裳，冻得那一双手都龟裂了，可怜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她深觉说此话的人不明事理，这本来都是一个媳妇应该做的，而她对腊梅已经过于宽厚了。她还记得，婆婆生前常说，媳妇是骄纵不得的。
公公走后，婆婆就染了病，一开始是咳嗽，后来越咳越厉害，一日日喘个不停，有时候在夜里，就像个坏了的风箱，一股股气来来回回地灌。
婆婆拣了个方子叫她熬药，她认得里头一颗颗圆溜溜的是马兜铃，在她模糊的记忆中，从前还在家里的时候，门口就生了一大片这个。
婆婆咳得厉害，似乎只有吃了药才能舒缓一些。她就常常煎着一壶马兜铃的汤水，婆婆一叫唤，她即刻就递送过去。日子过了一年，那咳嗽总也不见好，汤药也不怎么见效了。婆婆啐她是个没用的东西，不晓得加大剂量。
朱卉卉想起小时候爹娘总叫她和门前那一丛树远着些，说马兜铃模样好玩，绿油油的形状像个小桃，但却是有毒的，千万别不小心误食了。
药理，朱小姐是不懂的，但婆婆的吩咐她一定会听从。朱卉卉想到，她何必同婆婆说这些呢，只不过在讨骂罢了。
再者毕竟这一切都是婆婆的嘱咐，将会怎样、如何后果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媳妇最大的不是，并非做了错事，而是忤逆了长辈的意思。
她就一如从前的每一次那样，乖顺地按照遵照婆婆的嘱咐煎药去了。
朱小姐尽心尽力地服侍着，洗漱、翻身，但婆婆的身子依然一天天败了下来。吃不下东西，一天天地只想躺着睡，后来又常常流鼻血；身子败了，脾气也更坏。在她有精神的时节，她骂人骂得更凶——或许这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打人的缘故。
朱卉卉是从来不会还口的，低眉顺目地听着。这些动静邻里邻居听得清楚，街坊也都知道。即使卉卉变成了后来那副说长道短、揭人伤疤的刻薄模样，也没有人能说她不是一个极尽孝顺的媳妇——婆婆在床上躺了三年，也从来没有生过褥疮——可见她何等的尽心尽力，服侍周到。
婆婆走的时候是一个大晴天，连着一个月的雨季终于放晴了。那个时候，朱小姐为了侍候婆婆，已经好几天没有合过眼。她不小心在婆婆的塌边迷糊了过去，当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的时候，她才惊觉天已经亮了，她下意识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朱卉卉呆了一小片刻，才反应过来，是缺少了每日每夜、从不间断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
她探身去看榻上睡着的婆婆，此时她却比朱卉卉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安详，在经历了漫长疾病的折磨和无数个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睡的夜晚之后，她终于安静地长眠于此。
她此刻应该会感到幸福，她也是。
婆婆出殡的那天，有些街坊来吊唁，朱小姐就站在棺椁旁边答谢每一个过来的客人。她听到那些人议论，说她还年轻，又有了这家一大笔子钱财，想来再嫁也是容易的。
朱卉卉终于露出了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衷心的微笑，如果有人此时问起她可以坚定地回答——她这一辈子不会再嫁了。
朱小姐又想到，不知道当自己垂垂老矣的时候，腊梅会不会像那样精心地照料一个行将就木的人，绝对的服从、听话。
但不过未来如何，万幸的是，当下这个结局终于到来，这个家终于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在婆婆死后的第三个年头，朱小姐挖出了埋在门口榆树下的那坛酒，她知道，那是在她被买回来的时候公婆埋下的。是为了她的小丈夫去酿的好酒，等着他们成婚的时候开封。那装酒的坛子也是特为去烧制的，上头的纹理纹路漂亮，是外头寻不到的。不过，这坛酒在七年前就已经没用了，公婆好像也忘了这件事，但是她记得。
挖出来的那天，恰逢中秋，她搬了一把竹凳放在院子里赏月，腊梅帮她温过了酒，放在团子旁边。圆溜溜的月亮在天上，这个她住了二十年的院子里又清静又舒服，只有她和一个乖巧的小丫头。朱小姐还分了一杯酒给腊梅吃，把那个小丫头吓坏了。
朱小姐微笑了一下，其实那个小姑娘还不知道，她也埋了一坛酒在那棵老榆树下——就是公公上吊的那棵树——等着有一天腊梅这小丫头出嫁的时候，开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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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醉花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