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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时运(三) ...

  •   —运—

      小船悠悠驶到了对岸,宝莲和老白头结了银钱,便随着钱老爷下船,兼风兼雨,小船晃晃悠悠,宝莲下船的时候还颠簸了一下。

      那岸恰好有一人伫立,似乎正在等着航船,打算渡河,见状伸手搀了一把。那人戴着蓑帽,宝莲没看清他的面容,只是向他点头致谢,就听见老白头挺高兴地招呼着:“小阳子,下着雨还出门呐?”那人“嗯”了一声,迟疑了下才答道:“阿瓷……她最近身体不大好,给她抓点药去。”

      是个少年的嗓音,听上去却沉稳舒缓。宝莲想着,微微侧目又看了一眼,就往前走去。

      交货的地点是个距离码头不远的茶楼,宝莲收起了油纸伞和钱老爷正坐在临水的雅间,等着对方的到来。

      钱氏父女在镇里镇外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进了茶楼,好些人认出了他们,纷纷朝着他们招呼。待两人上了二楼下头的人也议论开了:

      “皮钱袋又带着闺女运盐来了?”

      “可不是么,人家搭上的可是官府的线,现在算是风光发达了,听说县里的太爷也要卖他几分脸面。”

      “你说他们家得有多少钱呀?”

      “这可不好说,咱们看不见的地方,指不定还藏了多少。你看钱袋子就宝莲这么一个闺女,将来还不都是传给她?”

      “这宝莲模样不错,身家么,更是……啧啧,也不知道谁能够撞大运娶上这么个‘千金’啊。”

      这人说完,众人都沉默了一阵,深深叹了口气,这样的白日梦,能够想一想,也是好的。

      说起来,当年王氏到底没有生儿子的命,早产了一个女婴,取名宝珠。而王氏生产过后心情抑郁,兼之身体孱弱,崩漏之症不断,不出几个月就不行了。

      王氏死的那日,宝莲就站在塌边,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但是眼睛就是瞪得大大的,怎么也不愿意合上。她的眼中涌现的是无限的愤懑和一辈子的不甘,她的两个女儿,马上就要经历没有母亲的命运,就要被那两个妾室搓揉,也许某一天也会叫她们母亲……

      只听到王氏一字一顿地往外蹦着字:“赶……走……她……们……不要……让……我的……孩子……受……她们……她们的……糟践……”

      钱袋子也红了眼眶,安抚道:“你放心去吧,我一定好好照顾宝莲……还有宝珠。”王氏的手却死死地扣在钱袋子的小臂上,一个垂死之人居然在那一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力量,钱袋子觉得臂膀上被抓得生疼,却也不敢随意掰开王氏的手。她又拼尽全力重复了一边“赶……她们……两……个……走!走!!!”

      王氏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一张因为长久卧榻而血色丧尽的枯黄的脸,扭曲出一个略显狰狞的表情,钱袋子迟疑着,心下却充满了惊骇。慢慢地,王氏像是终于过了回光返照的那股劲,眼中闪烁着的疯狂光芒慢慢熄灭下去,泪水流向发根,她虽还喘着气,面上却已经透露出已故之人的死气。她哆嗦着嘴唇,吐出含混不清的微弱字眼:“她们……不会……对她们……好的……不会的……不会的……不……”

      钱袋子只觉得胆战心惊,脱口而出:“好,好,我让她们走。”他扭头向屋外嚷道:“高升!高升!去账房给姨娘各拿二百两银钱,让她们收拾好东西,明天……不,现在就离开……”

      听到钱袋子这句话说出口,王氏才仿佛终于了去了最后的心愿,气息平缓下来,直到完全消失。

      如果当年自己能生个儿子……直到死,王氏都未能瞑目……只是没有机会了啊……

      宝莲眼巴巴地看着母亲,从神志清醒到开始胡言乱语,再到完全停止了呼吸,在生命的最后,她多么希望母亲能够再看自己一眼,可是母亲居然一个字都没有留给自己。她的聪明早慧让她已经开始明白人世间的牵牵绕绕,她很久之前就敏锐地发现,母亲时常失神地盯着自己,然后流露出黯淡又奇怪的表情。她想,她有些懂了;但是,她又根本没法明白。

      就在王氏咽气的档口,旁边抱着小妹妹宝珠的婆子,也突然慌慌张张地扑了过来,惊慌失措得语无伦次:“老、老爷,小小姐、小小姐她、她、她……”一个小小的婴儿在那婆子的怀里,浑身软软的,比一般的孩子要小一点,因为早产,也比一般的孩子要弱一点,如今却再也不会动了。也许这个生命原本就不应该降临于世,于是,在母亲离开的时候,就这样随之而去了。

      钱袋子长久地坐在榻上,什么都没有说。日头从东边落到了西边,那个抱着宝珠的婆子跪在一旁抽抽噎噎地哭泣,却又抑制着不敢发出太多细碎的声音来。

      直到宝莲拉了拉钱袋子的衣角,带着一点点未尽的哭腔,说道:“爹,该吃饭了。”

      后面的事情,就像任何一个丧偶的鳏夫那样发展。而一个大宅子一下子少了三个女人——一个主子,另外两个也能算作半个主子——一下子变得清冷起来。

      再往后,潦南开了条随平河作运河,正从钱老爷的庄子中间过去,钱老爷索性搬离了太平镇,到了临镇新建了一处府邸。这座新房修得不可谓不工,三重的院落,雕栏石砌,有水有石,正是依照园林的建制略微缩小而成。也许钱老爷想过要续弦,让钱府再次生机勃□□来,但是这座新宅到底还是没有搬进一个新的女主人。

      而宝莲也成了钱老爷唯一的孩子。

      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钱府所有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陈年旧事不足一提,只说眼下宝莲喝了口茶暖暖手,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咦”了一声,钱老爷煞时紧张起来:“闺女?是盐引找不着了吗?”

      “哪儿能呀!”宝莲抿嘴笑了笑,“丢了我自个儿也不敢丢了盐引子,这点事儿你闺女还省的。”她随即叹了口气,“就是前些日子买的那挂饰不知去哪儿了,爹,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琉璃的如意纹腰坠儿,老透亮老好看的那只。”

      钱老爷听着盐引好端端的还在,便松了口气:“那天我就说那个腰坠儿不好,你偏要,看着吧,还是丢了。诶,这下好了,可心疼了吧。”

      说话间,就听见脚步声从那端的楼梯传上来。一个穿着颇为体面的中年男子走了上来,缎面的衣着标志着他官家的身份。他一面解开有些打湿的斗篷,交给小二挂上,踏了踏沾了几分泥泞的硬底靴,一面向钱家父女走来:“肖某来迟,两位久等。”

      钱袋子和宝莲连忙站起身来,向来人致礼。“不久不久,肖大人,近来一向安好?”两厢落座,钱老爷连忙开口寒暄,“今日怎么肖大人只身前往?”肖云答道:“天气不好,就不让兄弟们上上下下地折腾了。我吩咐了阮五,叫他押着货;我乘了小船先来,咱们说话这会儿,盐船差不多就该进码头了。到时候钱老板直接提货回去,也不必再废事了。”

      钱老爷赶忙点点头:“是,是,看这鬼天气,大老远地南下运盐确实不容易,也就不麻烦了。”

      二人说话间,钱宝莲已经打开了提在手里的木匣子,将里面的单据、账册、笔墨、印押搁到了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了盐引向肖云递过去。“既如此,肖大人赶紧验视吧。”

      肖云点点头,查看了一下盐引,也摸出一份单据核对过后落上了自己的名押,又让钱袋子过目后签了名。他拿起账册,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微微一笑:“钱老板做事,我一向信得过,更何况是钱小姐亲自对的账目,也就不必再验看了吧。”

      钱宝莲却微微正色,她敛着眸子,声音平静如水:“肖大人还是看看吧,咱们攀个高来说,吃的都是官府的饭,宝莲可不想哪里出了差错,到时还牵连了大人,可不好。”

      肖云顿了下,颇含意味地挑了挑眉,点点头,开始翻起了账册。钱宝莲见时间久了,壶中的水不再冒热气,正欲起身唤来小二添水,就听闻一旁的肖云问道:“钱小姐,这里一处怎么与以往不同,能否解释给我一听?”钱宝莲迟疑了一下,钱袋子却很快地对她收了收下巴,示意她坐下,自己起身往外去叫人添茶了。

      钱袋子刚以转身出门,就见肖云放下了账册,正色道:“钱小姐是个明白人,上回的事情,上头很满意。这次只传句话来,那头的郑家,最近离远些……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

      钱宝莲顺从地点了点头,开口道:“那他们旗下的铺子……”

      “上溪头镇和潦阴镇的瓷器铺、梁庄和钱庄不要动,还有……锦城的铺子也别碰。其他的各凭本事就是。”肖云翻到了账本的最后一页,合上。

      “真的不看看帐对没对上?”钱宝莲终于抬眼,直视肖云,又问了遍方才问过的问题。

      肖云这回居然真的乐了一下:“钱小姐确实聪明,不过还是太年轻啊……这做账的是你,查账的是我,货走到了,也卖完了,何必再多看呢?置于另外加上去的款子,令尊都没有看出来,我还是相当相信钱小姐的能力的。”

      话说至此,再言无益。此时,钱老爷正叫来了小二,重新烫了一壶新茶。

      肖云很自然从容地接过了杯子,不疾不徐地饮尽了一盏,旋即站起身来:“时候不早,钱老板、钱小姐,咱们去验货吧。早些结了,我也好早些回去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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