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镇记事》一竹长风

13、时运（二）

　　—来—

　　“宝莲，慢些，慢些上船，当心台阶湿着。”

　　“好啦，爹，您自个儿悠着点。”钱宝莲努努嘴，轻快地跳上带篷的小船，抖了抖蓑帽，朝着身后招呼，“爹，要我拉一把不？”

　　钱老爷哼哼了几声，听着像是“你爹还没老呢”一类的，磨磨唧唧地蹭到了船上。

　　“呦，这不是老白头么，今个儿又是你摆渡呀，今朝怎么没看见谣谣那丫头？”钱老爷一上船，就招呼上了。

　　老白头嘿嘿笑着，一边撑开蒿，小船晃晃悠悠地顺流而下，一边就答道：“那个小丫头片子，有一天没一天地掌杆，今朝犯了懒，不高兴来，就猫在家里。这个天气真让她撑船，我还不放心哩！她呀，早点寻思个好人家嫁了才是真的。”

　　老白头脸上泛出苦恼又无奈的表情，转眼看了看一旁的宝莲，叹了口气：“诶，咱家谣谣可比不上宝莲这闺女，聪明伶俐，要我说，就可惜不是个男娃。”他说到这儿，猛然顿住，抬眼瞧了瞧钱袋子和宝莲，心中一阵唏嘘。

　　宝莲的聪慧在镇子上可是出了名的。

　　彼时钱家得了一大笔钱财，笑得是合不拢嘴，不过就钱瘸子买一斤面粉都要算上个九九八十一天的样子，看他笑话的、垂涎巨款的，可能都要比羡慕他狗屎运的多。

　　可偏偏这钱瘸子生了个好儿子，钱瘸子不知道这些个钱怎么花，钱袋子可一点都不含糊，就说多盘些地和粮食，总没什么错。那年恰逢天灾，镇上储了粮的没几家，囤了的就更少了。这不，坐地起价，老钱家可谓赚得盆满钵满，很有些追赶以前那个钱家的势头。

　　过了两年，钱袋子居然还娶上个有门有面的妻子。虽然是个大户家的妾生女，但对佃农出生的钱袋子一家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看笑话的不能不闭嘴了，心里总还觉着有几分不甘。就这么一年年地往下过，钱瘸子和老伴前后蹬了腿，而钱老爷膝下还没有一儿半女。那些个混混呀、瘪三呀，就开始天天在他门口唱着一首打油诗：“老钱头，老钱头，得了钱财丢了人。跑了旧家断新家，娶个媳妇生不了娃。”

　　钱老爷不是没有其他的女人，但他老婆可能是自个儿吃尽了母亲为妾为小的苦头，死缠烂打的不同意小妾的孩子压过自己一头，要给钱袋子生第一个儿子。

　　钱宝莲就是在这个当口上出生的。她出生的那天，正是一个焐热的午后，钱家院子里满池的莲花开得正盛，密密丛丛地铺开，静态极妍。彼时钱老爷正在花厅里焦急得满头是汗，来来回回的踱步。这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是一桩大事；而另一边，高升正在做一单大生意的最后一次打点，能不能谈成，可就要看今朝了。

　　说起来，自从钱袋子接手了这么一大笔家业以后，可没像钱慕雄那样虚度光阴。整天就琢磨着从前那个老钱家最来钱的营生是什么？琢磨来琢磨去，矿石矿山一类的，他可是不懂，也怕随随便便入行，反叫人骗了去；金银首饰的行当似乎也做不大，小山小水的，没什么人光顾，要做大买卖，还得去个富庶地儿，可自己祖祖辈辈都住在太平镇，这在外经商，千山万水，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沾着趟家。最后，钱袋子盯上了盐业。

　　盐业好啊！一片儿里只有三四家盐商，都挂牌官字儿的，顶顶体面，说出去可威风了。况且，哪家吃菜吃汤的不用点盐巴？那卖私盐的老早被抓住了，从没个好。这营生好是好，问题就在这盐引实在难得。

　　要不怎么说时来运转呢，这不，前头那个抄了钱家、刚正不阿的县令，就因为自己的冲脾气，得罪了顶头上司，被调离了太平镇这方水也清、山也绿的好地方，去了个犄角旮旯的穷乡僻壤。新来的县令徐明知是个胖乎乎的小老头，一脸的和善象，腆个肚子晃晃悠悠地走来走去，两撇八字胡一翘一翘，笑眯眯的样子活像个弥勒佛。

　　这么个县令，看上去就好说话；可徐明知偏生是个面和的性子，揉揉捏捏怎么着都拿不定主意。好在他身边有个顶亲近的长随，名唤顾文。打这会儿，镇里茶余饭后都会调笑着“明知故问、明知故问”，看来这今后上衙门的事儿可更不好办咯！

　　顾文可是个有主见的，凡事凡理，条条框框、利害关系看得很清楚。他说的主意，徐明知十有八九都会采纳。听说，连他的发妻岳氏，都抱怨着索性让他俩搭伙过日子——自己吹一夜的枕边风，可都没顾文咳嗽一声有用。

　　不管怎么说，顾文这根高枝儿，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攀得上的。偏偏这钱袋子有个小舅子，是顾文的外甥女婿的表兄弟，就凭借着这么层纸糊的关系，钱袋子愣是搭上了这条线。眼下太平镇上的盐业，正有一个空缺，至于谁能拿到盐引，还不是上头一句话的事情？这镇上几家有实力的商户，早就饿狼一样死死盯着了。

　　钱袋子没少往顾文那边跑，金银呀、珍宝呀，也没少塞，但来来去去，顾文总也不松口。这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钱袋子急得嘴上起了好几个大燎泡。终于，上回回来之前，顾文轻描淡写地向他露了个徐明知常去喝茶听曲的茶楼，悄么焉儿地说了一舌头这位县令不为人知的“孤僻之瘾”，又说这徐县令可不喜欢和那些个大家大户的打交道，被看到他们在一处，免不了又要被说三道四，讲什么官商勾结。

　　钱袋子心知肚明地点点头，便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高升去做收官之搏，这会儿正等着回信呢！

　　正想着，房里传出婴儿清脆的啼哭声，钱老爷顿时精神一震；而前院急促的脚步也渐近，伴随着高升满含笑意的喊声：“老爷，成了！成了！盐引，盐引子，咱得手咯！”话说到这儿，高升已经抢进了花厅，眉飞色舞地讲着今日之事。高升的话尚未说完，里头帘子一撩，一个婆子抱着个翠绿的蜡烛包，眉开眼笑地将手中的孩子向钱老爷递了过来：“恭喜老爷，千金，千金啊！”刚出生的孩子，皱皱巴巴的，眼睛都睁不开，可钱老爷接过去的时候，似乎觉得这孩子咧嘴笑了。

　　他怔愣了一会儿，才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这丫头真是我的福星，一出生就给爹带来了盐引子，好好，是爹的宝贝。”他转眼看到那一池莲花，笑道：“宝莲，就叫宝莲了！”

　　宝莲果然不负众望，从小就冰雪聪明，传闻她五岁那年就拿着算盘拨弄，有模有样的。钱老爷偶然看见，吃惊匪浅，最后朗声笑道：“是我的女儿，做生意的料子！”

　　宝莲越是长大，那份聪颖越是凸显，到了十三四岁头上，已经和钱老爷一起看账本了；又过了两年，钱老爷出去接洽生意、检阅仓库，上哪儿都离不了她。本来，宝莲不是钱老爷唯一的孩子，至少，不该是他唯一的孩子。

　　在宝莲十岁头上，她娘王氏又一次怀孕了，这次肚皮尖尖的，看着的都说是个女娃，宝莲她娘也这么想。说起来，宝莲她娘也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在体面的家族里长大，虽说是个妾生子，却也是半个主子，礼数、教养，一件不能少，谁知道家族为了那几个破铜破银，愣是把自己嫁给了这么个乡巴佬。宝莲生得伶俐，倒也让她有几分安慰，只是可惜不是个男娃，要是个男娃这样聪颖，她还不是钱家的大功臣？说起话来，腰杆子也能硬上几分。

　　其实当年，生宝莲的时候，王氏就伤了身子，那郎中和王氏说，将来不宜有孕。可王氏多执拗的主儿，她生来事事不如意，唯独婚后在家中还有几威严。现下钱袋子也总是客客气气的，那态度可比宝莲出生前更好了几分，她心里头明镜儿似的——这是钱袋子看重宝莲这个闺女的缘故——但是闺女终归是没法继承家业的。

　　她需要生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