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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时运(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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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钱老爷与宝莲验看完几船的盐,顺利入仓,再到县衙报了个回复,已经过了酉时三刻。雨天天色本来就不怎么亮堂,此时又更黯沉了几分。雨倒是停了下来,带来一丝少有的、夏日的凉爽。
钱老爷和宝莲索性沿着羊肠小道,慢慢悠悠地往回踱步。
“宝莲……”
“嗯?”
“过了今年秋分,你可就十九了。”
“……”
“之前说媒的人,我都没搭理,那是他们可都配不上你。再说,有几个不是冲着咱们老钱家的钱来的?”钱老爷看着宝莲没有说话,继续道,“但你看今天押盐的有几个小伙儿,可不错!我瞧着他们出身可好,明里暗里可都在试探咱的意思,闺女,你有相中的吗?”
“爹……”
“你可别急着拒绝。你老大不小了,你不急,咱急啊,你母亲去的早……”
“爹!”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我记得的。”许久,宝莲突然露出一句,“虽然那时候我还小,我都记得的。”她平静地抬起头,昏暗的天色下看不清钱袋子的表情,钱袋子也看不清她的。宝莲接着说:“这不可能的。爹,他们不是太平镇的人,也不是潦南县的人,我如果远嫁了……如果远嫁了……谁来陪爹?当初爹不是宁愿放弃那些繁华地方的生意,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吗?”
钱老爷被说得愣了一下。
钱宝莲又说:“爹……娘的事情,我知道……我也忘不了……侬看,我们不要再想着去攀附贵人好吗?娘虽然一直以来觉得自己……错嫁,却也一直希望生个弟弟,不然也不会拼了命……她想的,不就是怕钱家断了后,大笔的家业无人继承吗?”
钱老爷这下子真的错愕了,他不禁停下脚步,试图从钱宝莲的表情、动作上再发现点什么,这个女儿……可能比他所了解的,更聪明。
“自从娘死后,外公家里就断了音信,再没有给我们过一次消息;倒是娘她老家那边时常来人纠缠。而这边,又只有我一个人……钱家的产业,不能外流!”
直到此刻,钱袋子才真正重新开始打量着宝莲,他过去只是以为宝莲是个天资聪颖、对经商有几分兴趣的孩子,他时时带她出门,多数也是出于疼爱,并没有真的将她当做继承、打理家业者培养。这些年来,记账、查账、谈判,宝莲在越来越多的方面展现出了惊为天人的一面,而自己也愈发习以为常。她的这份心着实令人感动,只是“闺女……别说傻话了,你的心思爹明白,但你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嫁……”
“爹!”宝莲的语气陡然坚定起来,“爹的心思我也明白!侬其实也很遗憾我不是个男孩……镇上的人都说钱家的老爷是个只出不进的貔貅,但爹,侬捐盖了一整座慈育堂,收留了这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说侬是个惯会积德的人,一点钱都不用到错处,但是,爹……侬是想从里头寻一个打点家业的人吧……”
宝莲的话断断续续,但是说出来的语调仍旧平静如水:“可是爹,我能行的!我能接手钱家的所有家业,我能让钱家真正成为潦南的兴旺之户。我不会嫁人的,我只要找一个人品老实,愿意入赘钱家的夫婿!我们的孩子,是钱家的血脉,他也只能姓钱!”
钱老爷完全呆在了当场。
全然说中。
当外头还想着谁能有这个好运娶到这个富得流油的钱家的闺女时,他已经开始盘算这样的产业不能便宜了外人,女儿虽然灵慧,但能够抵挡得住夫家的施压吗?今天放一点权,明天松一下口,久而久之,蚕食而尽,宝莲还有好日子过吗?钱家就这么倒了?!
所以他要找一个能够撑起钱家门楣的人,收到膝下做养子,今后即使女儿被欺负了,也有个依靠。
那个投入了大笔大笔银两的慈育堂,其实并不全是为了找个资质上佳的孩子,可能也是为了自己不曾拥有过儿子的寄托,可能只是他经商多年突然对世事苍凉的一点怜悯,或者其中的原因实在太复杂,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但是,寻一个打点家业的继承人,确实是他一直以来不能否认的首要目标。
但他也错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关心过这个女儿。钱宝莲从来就没有想过钱家可能只会闪现短暂的绚烂,就伴随着她这一脉单传而消失在潦南县里。不,她想的甚至不是勉力维持钱家的财富;而是将它扩展下去,让钱家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户人家。
之后的路,一直走得很安静。宝莲的内心却远没有她的表现那样淡然无波,她的心急速地砰砰直跳;钱老爷不了解自己的女儿,而她又何尝了解自己的父亲呢?她看到的那些市侩、属于商人的狡猾、一毛不拔的吝啬,一面让她深深唾弃,另一面却又深深融入了她的血脉骨髓。
而这是她的爹啊……是她短暂的、不到二十年的人生里,长久以来伴随她、陪伴她、爱护她,希望给她寻找一个好归宿的爹啊……她怎么能够让他最重大的心愿落空呢?所以她别无选择。
等回到钱宅的时候,天色完全黑了,望眼欲穿的管家高升,站在台阶缘上不住张望;钱宅门口两侧的石灯也已经点亮,烛火映照在高升的面孔上。他看见两个人影慢慢靠近,紧皱的眉才缓缓松开,紧跑了几步来到钱氏父女跟前,接过他们手中的伞与提着的木匣子。还想张口说些什么,却感受到了父女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终于只是默默地拿好东西退下。
穿过中庭,钱宝莲轻声道了句夜安归寝的话,就准备回到自己的寝房,收拾一下凌乱的心绪。
“宝莲。”
钱宝莲听见父亲的叫喊,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宝莲,”钱袋子的语音里似乎含了一点轻松和笑意,“按照你想的去干吧。”
钱宝莲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钱袋子,廊灯并不幽暗,她能够清晰地看见钱袋子脸上的微笑。
他几步走来,拍了拍宝莲的肩膀:“按照你想的干吧。宝莲,我只有摸爬滚打积累的经验,而你,”他停顿了一下,“跟着我到处跑了这么多年,小时候你娘又教过你,你懂的可比我多啊!”
“钱,和婚事,我可就不操心了。”